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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长安幻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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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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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0 22:46: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故事背景:
开元年间,盛世大唐,正是古中国最灿烂的黄金时代。因为国力的强盛,和外国的交往也兴旺发达——搞不好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大唐是世界的中心吧……总之!长安做为神话般富丽伟大的都城,吸引了无数外国人来寻找机会与奇遇。而在居留长安的近十万外籍人士之中,屡屡出现在传奇小说中的“波斯胡”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群。

“波斯”其实在唐朝人的观念里,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就是指古代“波斯帝国”的概念,在今天的伊朗高原。广义就是指整个中亚与西亚地区的城邦小国。(在今天的伊朗——阿富汗——中俄边境地域)主要居住的是粟特人种,在整个西域以“善作生意,善于敛财”而闻名,日夜奔走在东西商道之上——说粟特人控制了整个丝绸之路的经济运转也不为过~

粟特人建立的诸多小国家,在唐朝史书中被称为“昭武九姓”,康国、安国、米国、曹国、石国等等,而他们来到长安后,就以国为姓,在长期生活中越来越汉化了。看到这里列位就明白了——《长安幻夜》的男一号安碧城,就是来自“安国”(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的绿眼睛波斯美少年~哟~

粟特人不但擅长作生意,而且擅长作珠宝、香料类的高端生意,他们控制的高级进口消费品,也决定着长安城的奢侈梦幻,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开在长安西市的“水精阁”,就是这样一家专营珠宝玉器的精品店——卖出的宝物,也许只会成为装饰或者财富,但是,也有可能,在某个夜晚成为神秘的故事,带你进入一段想不到的奇遇……

在某个美丽的黄昏,一位李家皇族的少年,薛王府的九世子李琅琊,走进了水精阁,遇到了漂亮而爱钱的波斯店主,买下了一件玉器——也从此开始了长安城里一个个幻夜的传奇……

【李琅琊】
唐玄宗的侄儿之一,薛王李业的第九子。标准的“闲散皇族”,性格温和而散漫,最大的爱好是沉浸于各种传奇怪谈故事之中,因此相关知识丰富——也因此时常陷入幻想,有时候意外地敏锐,更多时候意外地好骗。算是个旁人看来偏于书呆子和阴沉倾向的问题儿童。

【皇甫端华】
李琅琊最好的朋友,基本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因为出身武将世家,所以相当年轻就已经身居金吾卫的要职。个性放诞风流,粗心大意,有着贵族少年一切夸张而铺张的特色。端华很明白自己身为美少年这一事实,所以见到美女就会不能控制地发散魅力,恋爱史和失恋史交错进行——忙碌而华丽的人生!
【安碧城】
西市“水精阁”店主。有着中原与西域“安国”血统的美少年。淡金色头发,冰绿色眸子。基本上只对宝物相关的事情有兴趣,因此也掌握着出处不明的一些神秘仪式与小小法术。总之身上秘密很多,但本质就是——美丽外表下掩盖着一颗热烈的爱钱之心!
序章



卷发胡儿眼睛绿,

高楼夜静吹横竹。

——李贺《龙夜吟》

如果没有走进那个绿眼睛家伙的小店,日子会过得有所不同吗?

这是李琅琊常常在想的一个问题。

“至少会……寂寞吧?”这也是最常跳出脑海的答案。

**********************************************************************

开元十九年的夏天,薛王府的精致水阁中,李琅琊并不觉得自己会和“寂寞”这个形容有什么关联——对面的家伙已经聒噪多久了?当他无情地将自己拖出午后的温柔睡乡时,好像还有满树蝉鸣钻进帘栊吧?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他热情洋溢的声音和热浪一波波涌进来?

    ——大概要完全理解他长篇铺陈的表白,连蝉都会累得睡着吧?李琅琊有点被自己的笑话冷到了,不禁幽幽地叹了口长气。因为家居纳凉而没有束起的黑发随随便便散落着,眼尾细长,肤色白皙的容貌本来高贵非凡,此时也因为眼神没有焦距而显得带两分呆气。

    这个表示“你很烦啊——”的叹息含义太过明显,对方终于停住了口,有点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你不会是睁着眼睛神游八极去了吧?!抛下落魄中的朋友会遭天谴的!”发出谴责的青年大喇喇倚坐着,修长精悍的四肢带着武者的风格,但大眼睛里略带轻佻的光芒,还有那火焰般的发色,让人对他的印象在“贵公子”和“长相漂亮的傻瓜”之间来回摇摆。

    “呃……你方才说……西市的什么春来着?”

    “‘玉京春’!那位当垆的胡姬!汉名叫‘燕燕’,多好听的名字……我原本以为她是对我有心,才看着我那样笑的——后来才发现只要不赊酒钱,她对每个去喝酒的都是一样笑!跟你说啊琅琊,千万别去招惹这些波斯小娘子!你掏心掏肝的,她都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你的话,只是闪着一双蓝眼睛笑啊笑的,叫人追又追不到,撇又撇不下的……”

    下面的话又淹没在一片含混而快速的咕哝中,依稀能分辨出一些赞美‘燕燕’的华丽形容词,还夹杂着大口灌下冰梅汤的“咚咚”声。

    拍了拍对面这位断肠孤客的肩,李琅琊努力让声音里的同情显得更真挚一点:“端华……你好歹上个月刚授了左金吾卫的中郎将,这样写着‘声色犬马’的一张脸去守卫皇宫真的没问题吗?不知为什么看着你就情不自禁地有点忧国忧民呢……”

    “……其实我不只一次想向薛王殿下举发你了——老头子知不知道他传说中温柔又饱读诗书的九世子是这样一个阴沉不良嘴巴又坏的家伙?”

    “……其实我不只一次想向薛王殿下举发你了——老头子知不知道他传说中温柔又饱读诗书的九世子是这样一个阴沉不良嘴巴又坏的家伙?”

    “彼此彼此~”

    “客气客气~”

    午后的阳光洒在凉榻的水纹竹席上,碎金般摇摇晃晃,很有一点清幽的仙气。而破坏诗意的,就是两个人对望中传达的迅息,写下来就是白纸黑字异口同声的一句话——

    “大唐的未来要是靠你这种人就完蛋啦!”

玉龙子(上)  




(一)

在后世的许多传说里,长安是一座云气升腾,宝光闪耀的城池。它的恢宏壮丽,它的灿烂的正午、暗艳的子夜,休憩在其中的贵族、侠客与精灵,都将在饱含倾慕的讲述中变成神话。每一条街道,每一所房屋,每一个隐秘的转角,都是这神话的注解,一同被编织进了梦一般的时光,像遥远西域望眼欲穿的华丽丝绸,每一条经纬间都带着不能言传的魔力。
——正走马观花行进在神话中的这两个人,显然没有这样的认知——长安城如果不是这样,还能是什么样呢?长安的一切嘈杂与绮丽,就像黄衫少年的青春,都是理所当然,都是伸手可触。
走出贵族云集的胜业坊,西向通过环城南路,经过歌笑风流的平康坊,绕过皇城的安上门,放马小步横跨过朱雀门大街。越往西行,空气中起初淡淡的香料味道就越浓,每个长安子弟都知道,这种妖娆香气聚集的所在,就是艳称天下的“西市”了。
玉门关外有浩瀚的沙海与绿洲,南海洪波间有鲛人与珍珠的岛屿,其中星星般分布着名称奇怪拗口的国家。除了珍宝异兽,乐舞香料,它们共同的特产就是——精明而热情的冒险家。这些眼睛颜色各异的蕃客胡商跋涉万里,重又聚集在长安闪耀出星光。他们用奇异的货物、雄厚的金帛、灵活狡黠的生意手腕,当然,还有美貌如花的劝酒胡姬,在异乡的大城中开辟出一个魔力之地,迎接着黑眼睛的东土人对于遥远山海风物的想像。
“玉京春”是一座小巧的木楼,在西市的金明大街上临街而立,优雅的重檐飞角当然是汉家古制,而门楣上卷曲繁复的葡萄藤纹,店堂里“胡不思”奏出的摇曳音调,还有进进出出的人们高谈低笑的口音,都带着来自西边国度懒洋洋的薰风。
将丝缰随意往迎出的店家手里一丢,皇甫端华笑吟吟地向着李琅琊打了个响指,领着他轻车熟路地往店堂里大步走去。“……你是哪里来的这种主人翁一般的自信啊……”李琅琊苦笑着,心里全是“坐下来喝杯冰湃葡萄酒”的渴望,却不得不顺着端华忽然变得加倍灿烂的笑容和痴迷眼神望了过去。
店堂西侧的画屏前盘坐着几位胡人乐师,扬眉动目地弹弄着曲子,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刚刚一曲舞罢,摘下了缀满珠串的锦帽,正在把一头金发盘拢起来。她一边与乐师说着什么,一边半侧过脸来,那迥异于中原人的高挺鼻梁和蓝色眼睛闪着精灵般的光芒,艳丽得让人心神一震。
“真是个妙女郎……”李琅琊忍不住在心里喝了声彩,真诚地修正了对于端华“一无是处”的评语——至少还剩下看美女的好眼光嘛……不过有此眼光的,绝对不止端华一个——离她最近的一张桌子前,突然站起几个同样高鼻深目的胡人青年,其中一个满脸不加掩饰的兴奋,一边说着急促的胡语,一边伸手就去揽那少女舞者的肩。
李琅琊只是微微一愕的工夫,已经听见身边一声炭火爆开般的炸响。“放手!!”——在全店堂的人惊骇的注目下,顶着火炽红发的青年一纵身跳了过去,一边把少女挡在身后,一边提起正义之拳,结结实实地抡在胡人青年的脸上。而转过身表示关切时,迎接他的是少女愤怒的蓝眼睛,“!·#¥%……—*!”一连串急风促雨的音节明明白白地表达出绝非谢意的情绪。
“吓?!”甜蜜的笑容在端华脸上古怪地半凝结着,李琅琊站在几步开外,眼看着少女恨恨地推开正在石化崩塌中的端华,一脸关切地去扶掖那毫无防备地倒下的胡人青年,而后者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睚眦欲裂地发出了一声纯正长安口音的怒吼——
“打这两个贼囚攮的小白脸!”


(二)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李琅琊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大街上,身不由己地狂奔着,而身后追赶的,不仅有刚才吃了亏的苦主,还有好些个义愤填膺的路人,手里抄着家伙的绝不在少数,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大概夹杂着四五国的语言,但其中的火爆含义已经不需要任何翻译了。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他们这样同仇敌忾啊!?更重要的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被追杀啊?!”李琅琊恨不能身外化身,揪着端华的脖领子讨一个公道,但那家伙跑得实在太快,两条长腿抡得如风车一般,转瞬间已经裹挟着李琅琊和身后的愤怒之师越过了金明大街,蹿进了延寿坊的小巷之中。
“……他该不会只是为了这个崭新的体验而兴奋吧……”李琅琊近乎放弃地想着,却没留意在前方的转角处,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凉布棚子,他一时收不住脚,直撞了上去,薄薄的凉布卷着竹竿,乱七八糟地倒了下去,李琅琊踉跄了两步,发现前方有个滚烫的不明物正在冒着危险的热气,他顾不得叹一声衰运连连,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一拧腰从那不明物上横翻了过去——落地时动作些微的不协调,还是打翻了什么东西。雪花般的粉末飘飘洒洒飞了一天一地,细腻而不轻盈的质地带着淡淡的麦香……麦香?
此刻天色刚入酉时,太阳挂在不远处波斯袄寺的尖顶上,正在发散着慵懒艳丽的黄昏颜色。飘舞着慢慢下坠的粉尘也染上了橘红的微光,以致这一瞬的时光流动,缓慢得有些不真实之感。李琅琊站稳了身子,看见一个人正隔着夕照的轻绡与自己对望着,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那是一双太过于夺目的绿眼睛,像反射着浓重夜色的翡翠,几乎让人乍逢之下有些晕眩。直到那双眼睛略带不满地微眯了起来,慑人的幽艳略减了几分,李琅琊才像从咒缚中省过神来,有些心虚地环顾了一下,想弄清自己到底撞进了什么诡异的所在。
身后有东西发出“滋滋”的轻响,热烘烘的油香气随之不断爆开在空气中,一张圆圆的饼已经烙得有些焦糊了——自己刚才竟是从一张热油的饼铛上跳了过来?那么打翻的东西毫无悬念地就是一个——面簸箩?同沐浴在面粉之雨中那个绿眼睛男子,手里还拿着小半个胡饼,正充满玩味地打量着自己,李琅琊正在为“打翻了饼铺”这个事实而尴尬,被那绿色的眼神看得更是不自在,只好拍了拍身上的面粉,尽量随意地笑道:“……不是成心的啊…弄坏弄脏的东西,我都照赔就是了。”
对面的人慢慢把最后一口饼咽了下去,用优雅的手势抹掉了唇边的一粒芝麻,声音好似敲打着玉璧的清响,却是极流利的一口汉话:“——那倒不必了,我只是来赶这酉时的第一炉饼的,只是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急。”
“……我不是来吃饼的……”
“是吗?——那就不可原谅了——延寿曹家可是几十年的老店,店主回来看见心爱的家当遭此毒手,可能会跟你这凶手打官司哦。”
“……你想代替店主来讹诈我吗?”李琅琊很想反驳回去,但又本能地觉得今天的麻烦已经够多,再惹起一场“胡饼之斗殴”实在没有必要……呃?说起来端华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乱轰轰的叫喊声好像已经隔了两条巷子?
绿眼男子笑了笑:“你的朋友可能已经跑进醴泉坊去了——他们看样子是追不上他了。那你呢?打算站在这儿等着他们回来和你理论,还是想和老店主去见官?”
“……你一定有更好的建议吧?”
“你可以去我的店里避一避,就在前边不远。”
——其实事后李琅琊才想到,就算不傻等在这里,也不去什么店里躲避,自己也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可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多想,乖乖地跟着那双绿眼睛走了呢?——可能是这样黄昏与暮色交织的时分,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是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显得不确定,所以……也越是引人探究吧?


(三)

虽然从小在皇室的排场中长大,李琅琊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藏在巷子深处的小小后院精致到让人赞叹的程度。夹道摇曳着高大秀颀的凤尾竹和菩提树,空青色的铺地石板仿佛吸收了月色,散发着浅淡的水色和萤光,和小小池塘中闪烁的光斑遥相呼应。然而这样价值不菲的石料铺成的小路,并看不出精心修整的不自然感,不知名的紫蓝色、月白色小花从石缝里随意生长着,将枝叶娇慵地直伸到路面上来,牵扯着人的袍襟。
前头带路的人把脚步放慢了一点,跟着李琅琊的目光环视着庭院。
“小地方,比不上中原人会侍弄园林。”他侧过脸轻轻笑着,笑容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称得上“自谦”的情绪。
“不……这里很美……”李琅琊微微有点走神。对面的人深邃的绿眸子,还有包裹在丝帛里略带卷曲的砂金色头发,都明白地显示着西域胡人的血统,但纤细的眉形,鼻子和嘴唇优雅柔和的轮廓,怎么看都是“中原人”的特征呢——是位混血的美人啊——似乎想掩饰一刹那失礼的凝视,李琅琊连忙转过头寻找着树从中惊鸿一瞥露出翠尾的孔雀:“我家里的庭院虽然大,不过总是一尘不染中规中矩,这里……要风雅得多了。”
带着一点自得的喜悦浮上了形状美丽的唇角,让瓷器般光滑的容色生动起来。引着李琅琊从窄窄的竹搭回廊中穿行着。
“还没有谢谢阁下帮我的忙呢……请教尊姓大名?”
“安碧城。”
“……是‘看朱成碧’的‘碧成’吗?”
“没有那么深的意思。只是因为,我的家乡,是一个盛产碧色美玉的城池——”
叫作“碧城”的男子一把推开了长廊尽头的门扉,转身展开了一个逆光的笑容:“这就是我的小店——‘水精阁’。我该如何称呼你呢?这位客人?”
门的另一边是一个临街的房间,高大的雕花窗棂正把最后一点夕照透进室内,橘色的柔光却在房间中折射出琼林玉树般的光彩,李琅琊被照得一阵恍惚,定下心才看清那是房中摆放着众多闪亮的物件,将暮色映出了最后的灿烂。那双绿翡翠般的眸子仿佛也被镀上淡淡的金红色,看到其中的探询之意,李琅琊才想起刚刚突然的名称转换,错愕里带着一点啼笑皆非,他也懒得去恪守宗室的规矩,随口报上了自己冠着尊贵姓氏的名字。
“李公子。”安碧城微微颔了颔首,声音里并没有太多的热切殷勤,倒是有种不容抗拒的顺理成章。“这是我的珠宝玉器店,没什么太珍贵的宝贝,不过呢,也许会凑巧碰上客人最想要的东西——不想看一看吗?”
李琅琊知道自己不是个擅长与商贾打交道的人——事实上,这种“放荡冶游”,身蹈市井的机会,并不是经常会出现。但以他有限的经验也能判断出,这位有着混血容貌的“胡商”,作生意的态度也太过随便了一点……虽然只有自己这一个客人,却没有喋喋不休的夸耀货物,也没有故作神秘地捧出什么外人难见的秘宝。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安碧城从紫玉腰带上解下了火石,顺手在旁边一棵七宝灯树上点亮了烛火。七层叠枝的光芒摇曳着照亮了店堂。他在绣工繁复的地毯上盘坐下来,像一位年轻的君王,神态安闲地检阅着小小的国度。
俏色玛瑙雕成的牛角杯,带着墨色水银沁的玉佩,枫叶纹描金的碧蓝色琉璃盘,在烛光映照下流动着不可思议光彩的大颗水晶珠,宛转吐纳着轻烟的孔雀石博山香炉,在其间拉起屏障,反射着月华冰纹的奇异织物……好像刚从小憩中醒来,带着梦幻颜色的珍奇一一展露出华丽的姿态,它们像随意开放的花朵,不加修饰的散放在几案和木格上,与其说是待价而沽的货物,更像是随手即可把玩使用的摆设。
在以豪侈而闻名的四叔父申王李承义家中,李琅琊见过更为光华灿烂,穷极匠心的珠宝古玩,而在彻夜不息的歌舞饮宴中,它们被故作轻慢地随意炫耀着,只是为了衬托出宴会主角的放诞风流。而在这小小阁子里散放的名器,仿佛被主人赋予了某种静谧的魔力,在时光之尘中凝固着庄重的舞姿……
——可能是被这种气氛蛊惑了?李琅琊开始觉得,用“打发时间”的态度来对待已经不够了,还是,选购一点什么吧?安碧城继续着无可无不可的表情,而一两句淡淡的讲解,总会在最适当的时候响起。解释某件宝物亦真亦幻的出处的同时,若有若无地肯定着它独一无二的风雅,还有眷顾它的人高明的眼光——这,这简直让人没有办法拒绝或装作没有听到啊!
因为一句“这是萨珊波斯传过来的银器,你看它外壁分成了九瓣莲花,这种纹样在中原很少见的。萨珊王室被大食国驱逐之后,会这种手艺的匠人是越来越少了。”李琅琊甚至买下了一只造型有点夸张的高脚银杯。看着这只银杯,一把金丝裹唐草纹饰刀鞘的短刀,两盒据说是用“于阗冷暖玉”琢成的围棋子,李琅琊苦笑着发现,身上带的银两是不可能足够支付这次挥霍了。“明天我差人把银子送到府上?”一句随意的询问换来更随意的回答——
“好说,有劳了。”
“其实胡商也不像传说中那么精明吝啬呢……”李琅琊在心里终结了这次有点荒唐的寻宝之旅,已经作好了转身告辞的准备——刚刚眼角余光扫过的那一抹深碧,为什么让人心里一动?
他回过头环视着店堂,想确定是不是月光反照带来的错觉,目光却再次被屋角若隐惹现的一点碧色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只不起眼的旧漆匣子,里边随便散放着一些零碎的小件玉器,有的还带着残损。李琅琊有点奇怪地伸手拨弄拨弄,从一堆玉坠、玉簪的底下,翻出一个小小的环状物来。
“……这是……一条龙?”李琅琊脱口问了出来。
安碧城走近来端详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确定的表情。
这是一个没有闭合的半环,明显还没经过清理,覆盖着斑驳的泥土印迹。半环的一端,仿佛是硕大得有些不成比例的头部,长长的嘴巴微微向前噘着,眼睛用阳刻法雕得略有凸起,尾巴向内侧蜷回着,刚好形成环状的身体上,疏疏朗朗地刻着些菱形的方胜纹,手法却粗糙得很,苍绿的颜色也带几分黯沉,不是良材美玉带来的通透感觉。
“好像是一个玉佩呢……”李琅琊拿起它迎着光照了一照,龙身上有一个小小的孔洞,似乎是用来穿引绳佩的地方。烛光映着月光,以一种奇异的波动感穿过了半环的中心,那雕工笨拙的卷曲身体上,仿佛掠过了水光的投影,有一瞬间游动起来的错觉。
半环之中,安碧城的表情好像在思索,又好似在了然的前一刻有一点迷惑:“……的确是蟠龙玉佩,这个样式,倒像是商代贵族祈雨的神器……”一个薄薄的微笑从他唇边滑了过去。
“不过大小差得太远了……而且,这仿制的手法也太粗糙了,是不是?”
“……你是在说自己店子里的东西啊,这样实话实说真的没问题吗?”


(四)

……所以你就被他的诚意感动啦?把这个……这个小泥鳅带回家了?你书呆子也该有个限度吧?!”皇甫端华斜倚在临水的凉榻上,失笑地打量着手里的小东西。
“雕工精致的玉器我见得多了……你不觉得这个小玩意样子笨得有趣吗?”李琅琊从翻了一半的《搜神记》里抬起头来,顺手拈起一块绿荷糕,逗弄着池中聚拢来接鲽的锦鲤。“倒是你啊,这幅神清气爽的样子真让人生气呢……”
“我被他们追了两条街——你猜怎么说?那个领头的胡人小子,居然是燕燕的未婚夫!我们都当对方是色鬼恶少,这通好打……也就这一会儿功夫,你就被诳进黑店去了,好叫我这做朋友的放心不下啊……”。端华笑嘻嘻地一扬手,廊下有只玳瑁猫儿刚好轻步踱了过来,端华成日在薛王府打混,它也认得熟了,只道是端华在逗它作耍,一纵身便向窗子里扑去。端华小吃了一惊,往后一躲,手不知不觉地一松——那只小小的玉龙可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哎——”两人同时探身往窗下望去。水面上的月影因为刚才那小小的打搅而起了涟漪,月色像黄玉碎片般散落开去,只不过片刻便又聚拢起来,依旧是温润玉璧般的明月,碧沉沉的一池静水,只有鱼儿尾鳍偶尔划出几道绣线般的痕迹。
惹祸的猫儿三跳两跳就没了踪影,端华依然挂着招牌式满不在乎的笑容,丢下“明天赔几块好玉佩给你”的无诚意道歉,也赶去皇城值宿了。大明宫丹凤门的金吾卫士,今夜里想必有幸聆听某人“智取胡姬”的故事了……对着月光照了照波斯银杯中流动的残红酒液,李琅琊也为自己心中那一点淡淡的怅然而奇怪——不过是个没年头,没来历的小东西罢了……或者,明天叫人去打捞一下?
夜已深了,带着水气的凉风飘进了小阁,,池上莲叶田田,为那一阵微风而姗姗摇动着,夜色里白莲娇嫩的容颜看不分明,只是在水面上交错摇曳的莲梗之间,缭绕宛如离愁的夜雾,仿佛比刚才更浓了……

……这是……什么地方?
李琅琊困惑地眯起了眼睛。仰望的视野里,最显著的存在就是那玉璧般的月亮。……可是,有点什么不同呢……那完美的圆形微妙地颤动着,似乎每一刻都流泻出不同的姿态。一层薄青色的屏障飘浮在月亮前面,仿佛带着不可思议的光滑质地,反照出倏忽即逝的跳动光影。隔着这悬浮的流动的水晶丝绸,幽蓝的天空好像伸手可触,却又在轻微的荡漾中显露出难以形容的虚幻感——这样子,流动般的感觉……流动?
——难道,我是在水底吗?
淡青混合着碧蓝的水色,以一种妙笔不能染出的自然姿态氤氲着,有种远远隔开了对面月之世界的幽暗感,但那柔滑清凉的水波摇动的触感,并不令人讨厌。“那些传奇里误入水晶宫的书生,见到的是不是这样的景象呢……”看着池底水草柔曼飘摇的影子,李琅琊并不认为有惊恐的必要,开始习惯性地让思路随意乱走起来。
对面的月影忽然又起了变化。一阵密集的波动从月之中心放射出来,将月亮分割成无数琉璃的碎片,又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感扩散到了整片夜空。李琅琊集中注意力才看出,正在编织着波纹密网的,是悬挂在头顶的水面本身。好像是孩童随手乱画出的波浪线,却有着奇怪的规律感,一隐,一现,每一下出现,都引起了水中的共振——水底的世界好像凝固的翡翠一样,无声地流动着,但他确实听到了……水波特殊的振动,直接碰触着皮肤,一阵阵急切的颤抖,好像要拼命传达着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呢?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有东西逼近过来”的感觉,深色翡翠般的水中,忽然张开了一只眼睛。
那样巨大的眼睛,李琅琊从仰躺的姿势侧过头去,刚好与那缓缓靠近过来的瞳孔对视着——琥珀色的眼睑,苍蓝的瞳色,却又像茶晶般分布着细碎的光晕,变幻不定的光彩流转的中心,是细长竖立起来的黑色瞳仁,那眼帘旁边,隐没在水底暗影中的,是闪动着青色流光的鳞甲吗?
“奇怪啊……”李琅琊在心底轻轻念着。为眼前这吊诡的景象,也为自己“完全不感到害怕”的心境。那黑曜石般的立瞳之中,那样深不可测,又让人莫名悲伤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是什么呢……

玉龙子(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郑风》

(一)

窗外杂沓的人声和唏唏呖呖的水响,仿佛是传说中梦貘的召唤,一点点蚕食着李琅琊的梦境,直到撕破了水纹的异像,将他的意识拉回了白昼。

已经是早晨了,透过帘栊映在枕上的,却是有点黯淡的光线,不是盛夏时分清澈而华丽的晨曦。李琅琊随手卷起青竹包银边的帘子,凉风卷着雨丝斜掠了进来,细细碎碎的水滴,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沁凉触感。长安短暂而火热的暑天里,这样从一早就落下的雨水并不多见。

和零丁的雨点一起飘进来的,还有三三两两的私语声。阶下侍立的使女,小阁远处撑着伞奔走的人影,都失去了平日唐三彩偶人般的富丽娴静,低低地音量传递着什么不欲人知的消息,带着沉重水气的慌乱情绪凝滞在庭院之中。

李琅琊招招手,从廊下叫过了一个侍女。莲青与赭红相间的拼色锦裙被雨水溅上了暗色,画着姣好妆容的脸颊却明显勾勒着迷惑不解的神情。听着李琅琊“你们弄什么古怪呢?”的发问,她停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回答:“……不是啊,九世子,是这雨……有古怪……”

仿佛是配合她的说辞,东边天空有道金黄的流光一闪,初升不久的明媚阳光一波波洒落下来——然而,只是进入不了这一片雨幕……不同于夏季常有的太阳雨,庭院里的阴霾和远方的日色完全被分隔在两个世界,仿佛有一大片看不见的乌云织成了穹顶,把盛夏的晨光挡在结界以外,在自己的领地中模糊了时间的界限,洒下带着深秋寒意的丝丝水线。

“从昨儿个半夜里,就断断续续下起雨了,值夜的也没留意。到了今天早上才觉出来,敢情全长安都是大晴天,这雨……只下在咱们薛王府里……”侍女鸦翅般的睫毛快速忽闪着,似乎是被自己讲出的事实吓到了。“说是兴庆宫里的皇上都惊动了,派了黄门官来看呢……”

什么《搜神记》、《玄怪录》的奇异故事都一下子冒了出来,偏又一个应时对景的桥段都找不出来。李琅琊皱着眉走到了院中。雨水慢慢地打湿了他紫罗披衣的肩部,太阳又升得高了些,金色的光芒和雨帘的交会之处迸射着奇妙的光彩,乍看倒仿佛是银色雨丝串起了散碎的金屑,结成一重华丽而绵密的珠网,把偌大的薛王府从上到下笼罩起来。

好像故意和外面幻丽的景像作着对比,头顶上一小片铅灰的天空压得更低了,庭院里笼罩着淡淡水墨般的烟气。池塘中微带嫣红的白莲花瓣,也仿佛被染上了暗艳的绛紫色。莲叶下的池水,则更是一片深碧,几乎映不出交错的花影——“幻术也好,吉凶之兆也好,难道我们家犯了水厄吗?”——想到“水厄”两个字,李琅琊忽地心里一动,仿佛有一道轻柔而熟稔的水纹掠过了脑海。这几乎是带着某种执拗,自顾自下个不停的冷雨,还有梦中暗色琉璃般的水底异境,好像被飘浮的记忆联接了起来……


(二)

“九世子,有事回禀。”王府总管略带佝偻的身影从雨幕中显现出来。“刚刚门上的通传,有位胡人少年求见世子,说是提起‘水精阁主人’,世子就明白了。如今正门停着宫里的车仗,不甚方便,要引他从角门来见吗?”

看见安碧城裹着白衣的清爽身影时,一向洒落的李琅琊也有点窘迫起来——说是今天派人把交易的差额送到店中的,偏偏一早被这古怪的雨缠住了心神,结果被人家找上了门——怎么看都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啊……等等,他是怎么知道我是薛王府的人?”

安碧城的脸上,并没有那种讨账人惯有的,小心夹杂着虚伪试探的神色,他似乎对这场空庭之雨有着不加掩饰的兴趣,隐在伞下的绿色眼神一一掠过飘渺的雨雾、山石间的菖蒲、最后在水色深黯的池塘中转了一转。

“这场雨,从外面看美丽极了……王府好像被罩在银丝镶金的鸟笼里。”

他的第一句话把李琅琊说得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了出来——到底是珠宝商人,随便一个比喻也要用这种珠光宝气的方式么?这场怎么看都带点妖异气氛的雨,他也只是用一种赏鉴的眼光来看么?

“昨晚附送的那一枚玉佩……似乎是出了一点差错,让我再重新鉴识一下好吗?”

“……那个……昨天不小心,把它掉进池塘了啊……”李琅琊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歉意——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宝器,但是,每个卖家也都希望从自己手中离开的货物被认真对待吧……

一个不知是遗憾还是惋惜的蹙眉表情在安碧城脸上滑了过去,他向庭院一侧,被花木与奇石包围的小池慢慢踱了过去。池边并没有青石铺垫,绯红和浅紫的花枝间杂着细笔画出般的草叶,开放得极有风致,衬着安碧城静立的白色衣袂,倒有一种绣在他长袍下摆上的错觉。李琅琊被他捉摸不定的反应弄得有些茫然,只好跟着走到了池边张望着。

“这池水,是不是太静了?”安碧城忽然侧过了脸,一直带着淡淡慵懒姿容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认真探询的神情。

被他的疑问将目光牵引到了水面上,李琅琊第一次注意到了池水的异状——平日里织绵一般漂浮的绿萍、轻俏可爱地装点着水镜的落花、看到人影就会浮上水面接鲽的锦鲤,为什么都不见了?便是池水本身,也没有了平时清可见底的澄澈,倒像是一大块滑腻而厚重的古玉,深浓的翠色泛着不祥的幽暗气息,打在水面上的雨滴,好像一枚枚尖细的绣针,悄无声息地滑进锦缎般厚重的池水中,一点涟漪都不曾泛起。

当确认到水面上连两个俯视的人影都不曾映出,李琅琊微微闭了闭眼——神秘隐藏在西市的胡人珠宝店,不知来处的奇怪玉龙子,诡异地眷顾庭院的冷雨,忽然变得深暗可畏的池塘……自己终于成为了怪谈故事的主角,要被写进笔记小说了吗?

“是因为那枚玉龙对吗?是它变成了精怪,还是我触犯了什么禁忌?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方士异人出场收拾了?”

“……你其实并不是真的紧张吧?薛王府的九殿下……”安碧城眯起了眼尾,眼睛里闪动出少年才有的狡黠光彩。“为什么你不像传说中遇到怪异事件的人一样恐惧、愤怒,或者干脆吓得昏倒呢?”

“……那样会没有趣啊——况且你来指点迷津,也不是为了欣赏我昏倒的样子吧?”

两个人同时微笑了起来,明朗的快乐似乎把池水上空的雨雾都驱散了一些。远处廊下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探头窥测着——就算是以“个性不认真”而著称的九世子,在这样阴沉不明,吉凶难测的雨中,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啊……

(三)

“与其召唤方士异人,不如让我来善后吧。我是个珠宝商人,所擅长的,也只有珠宝相关的事情……”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李琅琊听,话尾的余音消逝在湿润得仿佛凝成实体的空气中,那含着佻达的语调却与他庄重的动作不合——放下了纸伞,并不顾忌落在肩头的雨滴,安碧城从随身拎来的秘银色锦袱中取出一个黑沉沉的木匣,打开的瞬间,旁边的李琅琊闻到一阵古老而暗沉的香气,匣子的材料竟是传说中来自南海婆罗洲的珍贵榈木吗?而在那干燥的木质味道之中,还掺杂着一丝鲜润的水气。不同于庭院之雨的幽闭味道,那是种带着狂莽气质的,好像远古森林的苍绿色的激流的气味……

当看清了安碧城拿出的东西,李琅琊明白了何以有那一瞬间的联想——果然是实体化的一团苍绿——那是一条蟠龙的姿容,还是保持着头尾相接的半环形,依稀有些像昨晚那只龙形玉佩,但足有它的四五倍大,神韵也绝不相同。巨大的头颅约有身子的两倍粗细,从头至尾都细细地刻出背鳍的形状,暴突的眼睛,向上翻卷的钝角,最穷形尽相的是两颗露出唇外的獠牙,泛着幽绿的锐光,从玉质的肌髓中透出一股冷冷的兵气。

——怪不得那一晚在水精阁里,安碧城会说那小玉龙是“仿制”,跟这个杀气隐隐的庞然大物比起来,它简直就是孩子的玩具了……而那晚的另一句说明,忽然跳进了李琅琊的记忆:“——它该不会就是那个,商代的……”,安碧城轻轻一摆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石青绣囊,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混合着药香和青草香的东西——是艾草,总是伴随着端午的龙舟与粽子一起出现的吉祥驱邪之草,可为什么会结成了一个人形,为什么安碧城把这个艾草的小人放进了玉蟠龙的口中?

看着玉龙獠牙的冷光,李琅琊忽然觉出一股寒意,他拿不准是不是该问出来,安碧城却向他回过头来,被雨打湿而垂落下来的发丝勾勒出一种神秘的画意:“其实……只要把这当成一场幻戏就好——另外,把伞打起来吧。”

雨水渐渐浸湿了玉蟠龙刻着花纹的身体,苍绿的玉色经了水,愈发地润泽和浓郁,菱状的鳞片凝着水光,那翻卷的姿态几乎要活动起来。而更诡异的,是安碧城正在喃喃念诵着的文辞,那是种古怪的语言,不是来自西域的卷曲音节,而是拗口而坚硬的口音,好似带着某种笨拙的决心。回环往复地表白着。

慢慢地,李琅琊分辨出了几个单字,把这几个字的意思连接起来摸索,更多的含义顺着线头现出了真身——那不是胡语或梵文,根本就是口音极生硬的汉话!简单的音节反复陈述的是——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随着包含着奇特执意的念诵声,庭院仿佛一下空寂起来,连隔着雨幕的日色也被水气渲染得看不清了。悄无声息地,雨点落下的频率越来越快,惊觉的时候,一片小小马蹄敲击似的密集声音,已经奏响在头顶的绫伞上,原本像低诉般的细雨,已经越下越大,甚至有种狂乱的意味。庭院里的一切景致,水榭,花木,甬道,远处的侍丛……都被银色水帘般的大雨遮挡得无影无踪。

(四)

——“喂……你这是……”李琅琊向着眼前惟一可见的安碧城的背影迈出一步,带动了脚下一片淋漓的水响。而“一脚踏空”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间传来,明明是站在雨水流泻的地上,他跌倒时却迟迟未曾接触到坚硬的地面,仿佛向一片无尽的虚空坠落下去,而眼中越来越接近的,那好似一大块碧玉的,是什么东西……我要撞在这上面吗?

碰触的一瞬间,李琅琊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而丝绸一样柔滑微凉的感觉,迅速漫过了全身。微腥而清凉的水草气味充塞了感官。睁开眼睛时,熟悉的梦境绘卷,无声无息地展开了画轴——黄玉般的圆月,微微荡漾的冰琉璃般的水面,月光透过水波的折射,结成了晶体的光柱,时时都在变幻着角度的莹光,将水底照得半明半暗。

并没有在水中窒息的感觉,而试着转动身体时,能感到从指尖传来的,微妙而光滑的小小阻力。一时间无法确定,身处的水底,暴雨的记忆,到底哪一个是经历过的现实?李琅琊微微地焦燥起来,踩着并没有实体感的“地面”,他往不确定的方向走出几步,试图找出这水之梦魇的出口。  
  
就在月之光束也照不到的的深水处,碧色渐渐过渡成黛黑的方向,忽然亮起一点暗青的光泽。以为是游鱼的影子,李琅琊不禁投过了目光。暗青色的凝光,一点一点地,从暗影中浮现出来,它们联接在一起,组成了某种复杂而无穷无尽的花纹。一片片,一格格地变幻着色彩——那不是游鱼,是鳞片,是巨大的超乎想像之外的水中生物的鳞片……

水面仿佛起了些波动,月光的微粒向这个方向倾斜过来,跟着那澄澈光线照亮的青色轨迹,李琅琊一点点抬起头来,然后……好像被神迹控制住了心魂,他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一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那是一条龙。

被装饰在黄金的宝座、大殿的飞檐、天子的衣袍之上,也曾在佛寺壁画、浩瀚星图上显出蜿蜒身姿的神兽——正活生生地在水底幻界显出威严的本相。李琅琊起初看到的,是靠近它尾部的鳞甲。长大的身子有一半卷曲起来,另一半则矫矫不群地挺立着,垂下长须的头颅,几乎碰到了水面月影的镜像。如同云纹般向后翻卷的虬角和又长又阔的狮鼻之间,是一双月长石般泛着青白色光芒的眼睛。隐隐可见的立瞳中,却绝不是那似曾相识的温柔情绪……

回应着李琅琊的注视,盘曲的潜龙微微俯下了巨大可怖的头颅,流动着异色的眼睛里,是超然而冰冷的神祗的表情,好像弹指间掠走千万生灵的大司命的凝视。鼻孔间发出了轻微的“咝咝”声,略略掀开的嘴唇显露出威胁的姿态,那两颗獠牙在水波反照下透出惨青的光芒……

——要被吃掉了……李琅琊在心底呻吟了一声,眼看着那狰狞的利齿向自己俯了下来。

身边的水流突地卷起了一个漩涡,好像云团突然被撕开一个缺口,一道碧色的疾风卷了出来,刹那之间,李琅琊觉得一股炽热的水流笼罩了身体,而一些画面残片的影子,好似水流中小块玉石击出的清响,在眼前倏忽即逝——盛夏的阳光、浅浅的河湾、一闪而没的绿色鳞甲……

轻柔地包裹着李琅琊身体的,是依稀和残影重叠的绿色尾鳍。以守护的姿态挺立起半身,将他与面前的攻击隔开的,是又一条碧色潜龙的身影。

比起高高昂起长颈的巨龙,它的形体要小得多了。龙角与须髯也不及前者的怒张飞扬。在水底月光斑斓错落的点缀下,龙身鳞片的颜色都似乎带着些黯沉……但是,那双眼睛,那双有着天青石的颜色,茶晶的光泽,乌玉的温柔神情的眼睛,是第一夜的水之幻梦的旧识……

被至高无上的圣兽攻击和保护的诧异,目睹水族眷属对峙的惊骇,而比这两种情绪更强烈的,是那似悲伤又似喜悦的一重重波动。水流的鼓荡,心中的飘渺恍惚,到底是谁在呼应着谁?

来不及捉住思绪的尾巴,一道道锐利的暗流从巨龙的方向汹涌而来,狂乱的走向中仿佛裹挟着热带的雷暴,那撕裂一切的决心把月影都映成了诡异的青灰色。面对着神谴般的愤怒,暗碧色的弱小龙族却没有退缩的反应。它尽力向着前方昂起头颅,从齿缝间迸出威慑的低鸣,而只有从李琅琊的角度,才能看到它瞬间畏缩了一下又重新伸直了长颈的姿态,它的背鳍因为紧张而耸立着,生着三趾的爪子在无所凭依的水中,微颤地使着力气……

“不用这样……你不用这样!自己快逃啊!”李琅琊控制不住地喊出了声,在声音震起的水波抖动中,他看见了巨龙俯冲而下的死之阴影——来不及了吗……

冷月的波心,忽然起了一阵奇特的颤栗,有一种被瞬间拉长的错觉。好像彗星拖着光焰的尾巴划过天穹,火光裹着一个依稀的人影穿破了水幕,在进入水中的瞬间转成了碧落的冷焰,像一朵以古怪的姿态开放的青睡莲,携着冥火的长带掠过巨龙的身影。

一声深沉狞厉的长啸在水中轰鸣起来,冷冷的青焰随之猛然炸裂开来!仿佛有无形的疾风从深渊呼啸而至,水流完全失去了方向地奔涌着,水底净琉璃般的世界,像被揉皱了的绘卷,现出了崩溃的前兆。激流的力量将李琅琊向高处的水面拉扯着,身前的小龙努力在乱流中翻转着身体,看向他的眼神,依然是那种固执的温柔……他不知不觉向着小龙的方向伸出手去——青色的焰火被冲散成星星点点,闪着萤光从指尖上流过,像苍玉的碎屑,指缝中又冷又滑的感觉……

像沙漏流泄出时间的秘密,从记忆的锦囊最深处找到的画面,在弹指间与此刻重合起来——是在什么时候?自己也曾这样张开双手,指间正流淌下玉质的碎屑和粉末,仿佛潮水退走后露出沙滩的边界,玉屑落尽之后,手心里现出一个半环的龙形。是自己的声音吗?带着少年人不加掩饰的快乐:“快看!像你吗……”

幻像摇曳着水光消逝成碎片,记忆追逐着自行冲口而出,和少年没说完的话叠加成一体——“瑟瑟!”

闪着星屑光泽的龙族的身体,起了一种奇异的扭曲,好像投在水面的倒影被风吹成弯曲的波纹,风定时残影已经消失——夭矫的龙影消散在乱流中,李琅琊视野中最后留下的景像,是水中蟠龙卸下了矫饰的真正面目——大约有人臂长短,披着粗糙鳞甲的青色小兽,正在裂开那长长的吻部,仿佛是一个无比笨拙也无比幸福的笑容……

(五)

水色与天光,变幻着颜色从耳边奔驰而过,奔向那存在于某方的边界。是过了一甲子还是一瞬间?头顶上传来的骊珠交迸的声音,是疏雨和伞面交击出的琴音吗……伞柄从松脱的指间滑落下去,竹质的骨子坠地的一声轻响,驱散了最后一丝幻境的残像——修饰着葱茏草木的盛夏庭院,雨滴已经疏朗得近乎细语。玲珑的水珠顺着绮罗伞面滚落下去,在青石间形成珍珠光泽的蜿蜒水迹。

自己还是站在池塘边上,仿佛一步也没有移动。时间的流逝,似乎只存在于从滂沱到零落的雨滴之中。急切地想开口求证些什么,李琅琊已无暇顾及语音的零乱:“……你也看到了吗?水底的龙……可我记得它,它的名字和样子,那是……”询问的语调戛然而止,他慢慢张开了不知何时起紧握的左手——还残留着深潭水气的手心中,是那苍青色的小小半环。粗糙的刀工刻成的卷曲姿态,向前噘起的长长嘴巴……

“是它……原来,从一开始,它就不是龙啊……”一个恍然的微笑浮现出来。  
  
“我也没想到,它只是一条没有长大的鳄鱼……不过,上古的先人,本来就不擅于分辨鳄鱼、水蚺之类的水族,它们在后世的想像里,都被附会成了龙也说不定呢……”。安碧城的声音静静凉凉的,好像并没有依附着“上古”这个词的沉重意义。他向着池塘的上空俯下了手心,几片带着烧灼痕迹的艾草残叶飘落下去,以为又是香甜花蕊坠下的鱼儿马上凑近过来——随即不满地散去,在清透如镜的水面下炫耀着杂色的锦鳞。

充满沉重感的玉蟠龙口中,艾草的人形已经不见踪影,那个在水中裹着碧色火焰的人影在李琅琊的记忆里一闪而过。暴怒的龙、雨水、火光——像黑暗中的岩画蓦然被灯火照亮,源自《海外西经》的传说现出了斑驳的影迹——“十日并出,炙杀女丑”——那2000年前神话纪年的祈雨祭典,原本就是要焚烧主祭巫师的躯体来供奉。哪怕是虚假的代替品也好,不这样做,就不能安抚布雨的龙神啊……

“你还真是招来了不得了的家伙……”看着玉蟠龙似乎得到了餍足的神态,李琅琊认为自己还是坦率面对“后怕”的心情比较好。“如果它是真正的祈雨神器,那我的……呃,我的小鳄鱼呢?它为什么要保护我?可我……为什么也好像认识它?”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啊……”安碧城曲起一根白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额头,显出真诚的苦恼神态:“虽然雕琢技巧天差地别,但它们确实是出自同一块玉料呢,所以它才会有一点点致雨的能力……也许,不是它变成了精怪,而是有人把它的生灵封印在玉像里——玉这种东西啊,是会保存契约和记忆的石头。只有当时制造它的匠人,才可能赋予它灵性……还有名字。”

在水中的记忆残片,一点点拼凑着复苏的画面,而安碧城轻轻的声音,好似最后的一句注释,补完了画面的缺漏。

“可能听起来有点荒唐……上古时造出它的匠人,是你的前世也说不定……”

——好像玉謦的一声清响,在李琅琊心中奏出悠远的回音,在那须臾的幻之结界里,无法解释又不容置疑的温柔守护,都是自己,不,是千年时光以前的自己,刻下的印记和契约吗?

手指轻轻划过刀法稚拙的花纹,释然与歉疚的情绪,交替着从李琅琊心中闪过:“……那个前前前世的我,真是个笨蛋匠人。而只会用下雨的方式来提醒别人,它也是个笨蛋家伙啊……是因为我的想像,才幻化成龙的样子吧?其实真正的样子要可爱得多了——‘瑟瑟’——美丽的青绿色——真是很合适的名字~”

雨完全停了,被隔断了许久的阳光,像盛装的胡旋舞姬,迫不及待地将华丽光芒迸发出来,庭院里的沉黯水气迅速蒸腾着,花朵的鲜艳香气,绿叶植物的清冽味道,在空气中愈发地明晰起来。侍丛们带着和檐角滴水一样闪亮的表情,惊喜交加地讨论着骤然变得狂暴,又在片刻之间烟消云散的怪异之雨。有人大声地肯定着:“这一定是了不起的祥瑞,应该给皇上报喜才对!”

——相视一笑。

“听说鳄鱼这种族群,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但是可以控制水波的振动向同类传递消息。这一场雨,一定是它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拼命想要说出来,想要让你知道的思念啊……”

……其实,它在水下保护我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是‘龙女报恩’之类的故事——是不是太俗气的幻想?”

“——琅琊!琅琊!”高挑的红发青年大呼小叫地从院门外现出了身影,衣裳和发冠的零乱样子,一看就是刚从床上跳起来:“我值夜回来,刚合眼就听说王府出了怪事啦……怎么回事?好像还是没赶上?”

(该不该说你是罪魁祸首啊……)李琅琊苦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玉佩:“是有点小麻烦,不过啊,是它救了我。”

“……”似乎在认真思考着话中的含义,片刻之后,端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龙女报恩是吧?买它回来也是你谋划好的吧!?”

“……你脑子里还装着别的事吗?”

安碧城忽然露出一个皱眉思索的表情,眼神里含着狐狸样的促狭星星:“……我没有说过吗?它确实是鳄鱼中的女·孩·子·啊——从今以后,你要加倍,加倍地温柔对待‘她’哦~还有,我为‘她’破例出借真品玉蟠龙一次,下面来商讨一下费用问题如何?”

*****************************************

两千零三十一个纪年之前,盛夏的阳光洒在商之王畿的苍茫森林之中,被层层枝叶筛成散碎的光斑,一直延伸到丛林外的河滩上。一个衣着粗陋的少年席地而坐,用一块青铜残片琢磨着什么东西。身旁散落着细小的青色碎片。良久之后,他捧着手中成形的半环,珍而重之地放在河水中漂洗干净——没有真正的玉匠使用的燧石和石英刀具,青铜勉强刻出的痕迹不成个章法。

靠近岸边的水波微微动了动,半截树皮般的长长嘴巴半露出水面,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青豆般的小眼睛。明显还没成年的小鳄,把自己伪装成一段浮木,自以为隐蔽地慢慢向少年游动中——直到无奈地一声叹息——“瑟瑟,别装了,傻瓜都看得见你……”

被识破的恼羞成怒,化成一道道音波的水纹向外扩散着,直到少年笑嘻嘻地讲和:“快看,像不像你?”看着少年的手一晃,以为又是向平常一样用鱼儿喂食,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却及时发现那硬质的光泽不像食物。只好郁闷地将长嘴搁在河滩上,一边让身子在水中载浮载沉地乘凉,一边听着少年眉飞色舞的描述——

“这是从昆仑山仙人住的地方运来的玉石呢!阿爹要把它刻成祈雨的“珑”,武丁大王会亲自用它来祭祀啊!很了不起吧?我用剩下的边角料给你刻了一个像,喜不喜欢?”

青豆般的眼睛眨了一眨,淡色的眼睑浮起来,看起来倒像是在翻白眼。

少年眯着眼笑了:“……真是个小笨蛋,只知道吃鱼,也听不懂我说话……我啊,总有一天要成为像阿爹一样伟大的玉匠,做出最棒的神器!那时候,你也会长大了吧——不要不记得我哦~”

远处制玉工场的木笛声,昭示着繁忙的工作又要开始了。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河滩的尽头,没有人注意到,青色小鳄慢慢隐入的河水表面,正在扩展开层层叠叠的波纹,没有声音,却是以最温柔的节奏涌动着,一遍又一遍:

——和你约定了,不会忘记你哦……
ぁ抱著妳悻福鍀轮廓ず→﹫琏叹息都變嘚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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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0 22:50:34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
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南朝乐府《杨叛儿》



那是如同美人长发般浓黑的夜色,以一种隐秘的姿态铺展和流动着。

那是如同美人长发般浓黑的夜色,以一种隐秘的姿态铺展和流动着。

仿佛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导引,一缕似浓还淡的香气慢慢氤氲开来。那么冷的味道,末梢却又带着一丝幽咽的眷念之感,像是徒劳地想要挽留些什么……
——是呼应这香气的萤火吗?一点,两点,夜的彼岸飘动着闪烁的光斑,浅淡得仿佛是随笔一抹的青玉色,以奇异的对称姿容停留在虚空之中,恍惚是一对对小小翅膀的轮廓……一起一伏的振翅之间,黑暗的幽香像水迹般静静晕染着,伴随着同样幽暗的低诉——“还不够……还要更多……我就要回来了,还要更多……”
香恋歌(上)  




(一)

“哈啾——!”

皇甫端华是被自己的喷嚏声惊醒的,勉强支着头的姿势猛地倒塌下去,险些磕在小几的桌面上。

回应着远处射来的几道惊怪的目光,年轻的金吾卫中郎将飞快地换上了认真思索的精英表情,同时以最无辜的眼神往四周打量着。

“……端华,不要想栽赃到我身上……”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低低响了起来。

说话的人有着文雅清贵的白皙容颜,薄墨云纹的象牙色襕袍也是品位高逸——只是他并未显露出与之相称的风雅仪态,软叭叭伏倒在小几上的侧脸,有点脱力的苍白,缀着珠链的水晶单片眼镜也滑了下来,在鼻梁上构成一个苦恼的角度。

“……竟然这样怀疑挚友……不对呀?你应该是今晚的仲裁吧?也可以这样逃席吗?”

“我倒是很想和你交换啊挚友——至少这儿能自由地打个喷嚏……”李琅琊抬起脸来苦笑着,却正迎上高处水亭中飘来的馥郁的焚香气息——“哈啾!”


——溽热的伏月,还剩下一个华丽的尾巴。薛王府的奇异之雨,做为谈资还没有完全淡去,万安观的“赏香宴”,已经成了最新的风雅盛事,早早就开始了街谈巷议。

长安城中星罗棋布的道观,多以“香殿留遗影,春朝玉户开”的小巧幽雅格局而著称。而在平康坊中的万安观,绮丽的庭院,名师执笔的山水壁画、传说中仙人手栽的玉蕊花……倒仿佛只是黄昏天穹上装饰的淡淡春星,真正的瑶池明月,是在观中修行的女主人——今上钟爱的女儿——万安公主。

离开深宫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影响到皇家与生俱来的奢华爱好。带着岁月幽暗气息的古画与书法,神秘舶来香料点燃时微妙的轻烟……都是这位公主喜爱的事。而在那人人嗜香用香的华丽氛围中,能不能得到万安公主的邀请,见识到制香名手的梦幻聚会,实在是一件不大不小,恰恰关乎地位和品位的事情。

晚风初度,满月把柔媚的清光洒落在微带水意的空气中,画堂前青簟铺地,冰绡制成的围屏中,赏香宴的宾客三三两两凭几而坐,地势略高的小小水亭,正是焚香比评的试场

看似随意的安排,其实是连风向都计算在内的,凉风裹挟着薰香吹拂下来,时不时引发围屏中一阵轻轻的赞叹和评点——当然,并不包括蜷伏在后排的两位失意者.

“好家伙……连做梦都被薰醒了……我好像是在一个老头子讲什么‘灵虚香的十九种配方’的时候睡着的,琅琊你呢?”

“……说了你也记不住的——要把所有香品分组,研成粉末点评一遍,再打乱了顺序加火薰烤,把烟气再点评一遍,按照‘春夏秋冬’分出品级来,还要把每种香味用一句古诗来形容……闻到第七组的时候,实在挺不住了……现在我已经闻不出任何味道了……”

——“这个大概就叫做‘晕香’吧?你脸色很不好看哦,仲裁大人?”第三个人低低的笑声从围屏后飘了进来。

初听起来很纯正的长安口音,却在语尾处带一点点微妙的含混,而那一双绿色冰晶般的眼睛,随之点明了说话人的异族身份——那是不能以简单的“美貌”来描述的精致容颜,可能是月光太澄澈的关系吧,那竹青色的眸子,郁金色的头发,都披上了一层浅淡的轻纱,折射出不太真实的光彩。

随着浅葱色衣袖的飘动,几种繁复的香气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李琅琊想开口说话,又理智地闭上了嘴,以一种快要病发的表情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小小银罐,里面是上好的紫笋茶研成的粉末,掺和着木炭的碎屑,用力嗅一嗅,可以缓解他可怜的“晕香”状况。

“从刚才我就想问了啊!”端华一边夸张地用折扇往外扑打着香气,一边大声问出来:“为什么你也是仲裁啊?你这个波斯小子也太有面子了吧?”

“波斯小子”安碧城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因为我也做香料生意,今天参评的香品,用的可都是我们‘水精阁’最顶尖的材料呢~”

“——所以他也是制香调香的大行家呢,和借口‘保卫宴会安全’潜进来的端华不一样啊。”李琅琊从银罐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接了一句。

“我以为这样的赏香宴会有名门的小姐淑女光临啊,谁知道来的不是老学究就是老道士,还要怪琅琊你的情报失误……咦,这是什么?”

端华的注意力被夜空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吸引了过去,三个人抬起头来,随即又在围屏不远处看到了不断颤动的光点。

那不是萤火虫的闪烁,淡薄又带着不可思议透明感的青蓝色,成双成对地点缀在天空中,仔细看才能发觉,那是一只只蝴蝶的纤细姿影,水色的月光毫无阻碍地穿越了小小的蝶翼,原来那带着淡淡纹路的翅膀是完全透明的,只在翅尖的边缘染着一点点露草般的蓝色。

“好漂亮的蝴蝶……是追着香味来的吗?”李琅琊喃喃自语着,透过水晶镜片追逐着那奇妙蝶翼飞舞的方向——“啊……好像最后的调香人出场了!两位仲裁都不在就不好了!”他连忙跳起身整了整衣,向高处的水亭跑了过去,并没看见身后的安碧城眼中闪过的一丝诧异。



(二)

   两个人进入水亭的时候,正迎上万安公主有点焦灼的眼神,与李琅琊酷似的美丽凤眼中,正在散发着危险的迅息:“竟然敢给我逃走呆会儿就要你好看我为什么会有你这种笨蛋弟弟……”装作没看见堂姐的眼神攻击,李琅琊忙把目光投向了水亭中央——最后出场的调香人展示技艺的地方。

   从外面看来,这只是个小巧的观景凉亭,其实里边的空间并不狭窄。参加比评的高手与主持仲裁,散坐在四面的临水长窗下。窗棂上垂落下一层薄薄的霜色纱幕。

月光穿过织物的纤细纹理,散发出莹润的光泽,与室内明亮的烛火交相辉映,虚幻摇曳的光彩让人有置身蜃楼幻境的错觉,而缓缓升腾起来的轻烟,更加深了这种飘渺的错觉。

云烟的来源,是中央小小空地上的一尊长柄博山香炉。

并没有时下流行的七宝镶嵌、富丽雕工,暗色的青铜带着岁月磨蚀的痕迹,几乎变成了苍黑色。雕刻成蓬莱仙山的炉盖层层镂空,一缕缕白烟从其中高低散落而出,再以难以形容的宛转姿态盘旋上升,制造着山海之象的小小幻觉。

在香气明晰起来之前,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端坐在香炉旁边的娴雅女子了吧?

鹅黄色的道家装束,黑发挽成简单的朝云髻。比起秋色一般萧瑟的衣饰,静婉的眉睫间更有种沉香燃尽的淡淡倦意,连同之前打开香盒,挟出香丸,将它们放在薄薄的云母片上隔火薰热的动作,都在行云流水的熟练之外,带着姑射仙人一般的淡漠神情。

两人尽量安静地踱到窗下坐好,一声轻轻的叹息却从安碧城的唇边逸出——“香之国师——果然有着不似尘世的风姿……”。

似乎对这句有点古怪的赞美深有同感,李琅琊微微侧过脸,用折扇半掩着语声:“原来你也知道她的称谓——金仙观的顾飞琼真人,长安最好的调香师。每一年的赏香宴,她的香品都在格调和风致上与众不同,要怎么评点,我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哦?原来你也有事先做功课嘛~我还以为比起品香,我这个书呆子弟弟还是认为那些谈狐说鬼的故事比较有趣呢~”

月白纨扇后传出压低的娇声,万安公主的听力显然与她的美貌一样出众,饶有兴致地加入了讨论:“其实啊,比起制香的技艺,她矜持的名声要更为显赫呢。长安城里多少名士贵戚,想求她调制的香品却不可得,甚至跑到我这里来托门路……”

“是啊……不但她的金仙观是我香料生意的大主顾,还有好多豪门子弟,指名要我店里最顶尖的香料,说是要送给顾真人的‘薄礼’。花钱如流水一般——简直就是随我开价啊……”安碧城显然已经陶醉在快乐的攫金回忆之中。

——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投入地八卦啊!

(三)
顾飞琼面前的博山炉,已经被白色的云烟缭绕半掩了起来。香气好似冰冷的一幅绸缎,萎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和耳畔。凉阴阴流遍了全身。

那不是檀香的清冽,不是沉水香的醇和。刚嗅出一点点乳香温暖的甜味,龙脑香那芳烈的寒意,又如摇曳的雨丝般飘落下来。蔷薇的粉香、夜合欢的浓妍、莲花的清寂……纷纷像幻影般错落闪过,却在刚刚分辨清晰的瞬间变幻消散。纤细得好像风吹就散的气息,偏又带着沉重浓稠的质感……

仿佛回应着香气的召唤,越来越多的莹蓝光点浮现出来——是方才在亭外看到的,那好像月光碎屑凝成的小小蝴蝶。

它们跟随着云烟的导引上下翻飞着,纤细翅膀上的磷粉,在灯烛掩映下反照出冷焰般的光芒。是艳丽香气织成的大网,在捕捉着这些异界的精灵吗?

片刻之前嗅觉的迟钝好像正在消失,李琅琊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自己也在讶异着:为什么香气越是清晰,那夏夜里不该出现的寒意也越是深重?好像从烛火也不能照亮的宫阙深处,沿着朱红回廊吹来的风,近乎绝望的寂寞,快要成为实体的执念……它们正被幽闭在沉重的香气的牢笼中,就快要突围而出……

一缕带着泉水清新凉意的夜风卷进了水亭,柔曼的轻纱从李琅琊眼前拂过,隔着淡淡的屏障望出去的瞬间,那些精魅般的水蓝色蝴蝶,如同融化一般,轻盈地消失在月光中。

愕然回过头去,李琅琊发现,静静的站在窗下掀开了纱幕的人,是眉宇间一片淡然表情的安碧城。他注视着端坐在袅袅轻烟中的女子,并不理会周遭人们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的神色,像被回忆缠绕的神色……

“……本以为今年可以问鼎‘香之国师’的雅号,可是顾真人的技艺,依然不给对手任何机会啊……”片刻静默之后,座中广袖长须的老者露出了叹息般的苦笑:“老夫的‘绿华’与‘兰香’难与之争衡。”

调香界前辈的知难而退,明显影响了其他参评人的自信,心有不甘的神情,却在缕缕暗香余韵中无可奈何地消散下去——也许,越是有着深刻的造诣,也就越是明白,这香气中幽艳而凄绝的诗意,还远在“技艺”之境的更高处吧?

对面几位仲裁的合议显然已有了结果,注意到人们的目光转向自己,李琅琊微微不安地清了清喉咙:“……请教顾真人,这种香……叫什么名字?它应该有个最美的名字对吗?”

如同秋水般明净的容颜掠过一丝波纹,顾飞琼微侧着脸思索的表情很美,李琅琊却无端端觉得,这个好似冷烟凝结成的女子,眼神穿透了自己,正凝视着深不可测的某个地方。

“它的名字叫‘千秋岁’。”

顾飞琼淡淡地开口,不点丹朱而形状姣好的唇边有一抹忧愁的笑意。“人生如露如电,可总有些美好的回忆,人们不甘心忘却,想要它千秋万岁地陪伴在身边……就好像这徒劳的香气一样。”

“……可是,这样的香气,不是太过悲哀了吗?”李琅琊不禁脱口而出,随即又后悔着自己语气的唐突。

“……我是说,这香气这么美,却这么悲伤,好像在呼唤着不能回来的人……一直陪伴着这样的回忆,不是太让人难过了吗?”

一个近乎于愠怒的微笑浮现在顾飞琼的脸上,好像光滑的冰面下迸出决裂的纹路。“所谓悲哀,所谓难过,经历过的人甘苦自知。理所当然一生顺遂的九殿下,能领会到的自然有限——外行人对制香之道的了解,果然不能有太高的期望呢。”

用淡薄如水的语气说出的抢白,比嚣张的挑衅更让人难以招架,本来就对这种场合没有自信的李琅琊,被“外行人”的语言之箭瞬间投刺得哑口无言,求援地往旁边看看——

“外行人的直觉,往往会更接近真实呢。”安碧城救星般地开口了。

“内行的意见,总是精确而无趣——比如说,这款‘千秋岁’的基调是沉水香,但它不像来自西市的异国材料,难道顾真人所用的,是出自南海崖州的绝顶沉香?这样甜蜜又清婉的味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回忆啊……”

周围掠过一片轻声的赞叹——作为调香基础材料的沉水香,多是从海上的“香料之路”来到长安西市。出自占城、真腊的顶级货色与黄金等价,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只有出自大唐国土最南端的崖州,在那栖息着山鬼灵魅的绝岭深潭之中采集到的沉香,才是千金难求的幻之香料——难怪“千秋岁”的香气,有着这样独一无二的蕴籍丰满!

李琅琊悄悄舒了口气,真心希望这精准的恭维能让孤介的调香师忘却刚才的不快——但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觉有种微妙的气氛正弥漫开来。

顾飞琼的眼中有种奇特的神色,仿佛一直保持着端凝的玉器微微倾斜了角度。而安碧城斜倚的姿势并没有改变,他慢慢捻开了手中天青敷金彩的折扇,展开了一个无懈可击的风雅笑容:“到底是什么样的回忆呢?好像甘美又危险的果实一样,连来自异界的琉璃蝶,都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呢……”

好像在焦尾古琴上按下一个铁骑突出的重音,顾飞琼白晰修长的手指猛地一抖。黑漆点螺钿的小小香盒从手中滚落下去,黑色琉璃珠般的香丸散落了出来,清郁和艳丽交织的香气像触手一样包围过来,李琅琊觉得呼吸都在瞬间堵住了,他听见自己艰难地挤出声音来:“什么……什么琉璃蝶?”

“就是那些追逐香气的蝴蝶啊,按照常理,它们只可能生存在撒马尔罕的绿洲之中。喜爱宝石美玉的西域人迷惑于它的美丽,把它们称作‘妲娥纳’——‘蓝色的琉璃’。但在古波斯语里,还有另外一个含义……”

“——这个含义是‘冥府的灯火’,是指引亡灵通过分别之桥的使者——你还知道些什么?有着漂亮眼睛的波斯人?”

顾飞琼冷冷笑着接过了安碧城的话头,冲淡的风神从她身上一点点褪去,凛冽的蓝影,正从她的眼眸深处浮现出来,那是与“妲娥纳”的翅膀相仿的,迷离而危险的颜色……

安碧城轻笑着用折扇一敲手心:“——啊,我好像忘了身为仲裁的职责呢!要用一句古诗来描述这种香品~”他的声音混合着非同寻常的凝重与试探——“潘岳何须赋悼亡,人间无验返魂香!”



(四)

“千秋岁”的味道,那无数种珍奇香料合成的魔性的舞蹈,刹那间变得热烈而狂乱。而早已经香销火冷的博山炉,正在重新被妖异浓稠的云烟所笼罩——熟郁金和龙涎香的锐利香气化成了割裂空间的锋刃。月色、水阁、凭几而坐的人们……好像正在消散中的海市蜃楼,摇曳着变得模糊……不,分明是被那雪白波浪一般的烟霭吞噬了影迹!

李琅琊惊跳起了身子,可仿佛在蜜水中浸渍过的甘甜尾香紧追了过来,四肢百骸都被柔腻的味道困住了,连神智都跟着模糊了起来……难道这才叫真正的“晕香”吗?

毫无预兆地,从他重叠着白色衣裾的腰间,忽然弹出了一道碧绿的光晕——与其说是“光”,更像是一脉不可思议地倒流的水波,它宛转地向上伸展着,形成一片柔韧的屏障,挡住了浓腻香气的逼近。青玉色光流与白色云烟的交汇处,鼓动着一重重萤光的振荡。

“是瑟瑟,她在保护着我们呢。多谢你随身佩带——寄居在玉佩里的灵体能够发挥力量,证明我们此刻所在的,也不是前一刻的人世吧?”安碧城的眼神从安抚转向了冷冽:“顾真人,不,藏在‘千秋岁’谎言之后的你,究竟是什么?!”

——“又遇上这种事了?”李琅琊在心底长叹一声,先是会下雨的小鳄鱼,现在是会带人进入异界的香气……该叫“异彩纷呈”,抑或“流年不利”呢……不对!这些不是重点吧?重点是——眼前这个被风烟和蓝影所围绕的幻影,到底是那个美丽而高傲的调香师,还是……不属于人间的异类?

顾飞琼的黄罗衫仿佛被看不见的激风所吹动,莲花冠的束缚已形同虚设,黑色火炎般的长发以狂乱的姿态舞动着,而在发丝和衣袂之间流动的,是化成了实体的香气——那仿佛点燃了磷火的不祥蓝焰!还是片刻之前的幽娴容颜,但那吸风饮露的冰雪之姿已经消散无踪,闪耀着蓝影的眼神有种焚烧起来的执念。

“都怪这个愚笨的女人,到底放不下身为调香师的骄傲,想要再次证明自己的技艺无人能比——所以才会让两个小孩子窥探到返魂香的秘密!”

那依附着顾飞琼的躯体发出冷冷嘲弄的,到底是什么奇异而危险的存在?难道是这香气的魂魄?是这云山的幻境里,惟一真实而浓烈的,“千秋岁”的味道——不,是“返魂香”!那传说中寄托着妄念与深情的灵物——李琅琊低低地说出了声:“返魂香?汉武帝召唤李夫人亡灵的神话……但他见到的只是幻影不是吗?”

“顾飞琼”露出了一个虚幻而深艳的笑容——“汉武帝?现在的人们是这样称呼他吗?上林苑的初见,仿佛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啊……”

仿佛碧落吹来的疾风扯动了白练,弥漫在天地间的烟云向着同一个方向奔涌而去,而云幕洞开之后露出的,并不是夏暮时分的胧月夜,而是明净灿烂的秋光——

丰盈的草色正在金黄与浓绿的过渡之间,点缀在其中,裂开了粉黄色外皮,露出水晶颗粒的美丽果实,是早早成熟而离开枝头的安息石榴。一道黑色云石砌成的长阶,从草木葱茏中突兀地出现,以不可动摇的威严姿态向上升起,一直沿伸向目所能及的最高处,那仿佛矗立在云端的九重宫阙。

石青底色上刺绣着四方神兽的锦障之中,是堂皇犹胜仙家的仪仗。臣属们云头般的冠冕高低错落,羽林卫铁甲的冷光与美人绛红的裙裾相映生辉。而一切华贵排场的中心,一切敬畏目光凝望的方向,是那位端坐在中央,被玄色燮龙纹的深衣所包裹的年轻君王。

仿佛身在其间却又隔着光之帘幕不可触碰,李琅琊瞠视着幻术般的场景变换,脑海中努力组合着所见片断的含义——玄黑与赤红为尊的汉家服色、上林苑中雄姿英发的帝王、人世与冥府交界处的返魂香……

“如果我们回不去了怎么办?”呼之欲出的答案突然被一句疑问打断了。

李琅琊慢慢回过头,一脸被敲了闷棍的表情望着安碧城——“你没有办法吗?可你刚才那么有把握的样子?”

“……我也只是试探一下,谁知道会真的说中啊?”安碧城第一次露出了“心里没底”的表情。“……呃,快看!活的汉武帝哦~也算难得的体验嘛……”

“不要用这么蠢的方法让我转移注意力啊!!”李琅琊在心里仰天泪奔着,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幻境中的上林苑——

香恋歌(下)  




一点雕盘萤度秋,半缕宫奁云弄愁。

情缘不到头,寸心灰未休。


——乔吉《凭栏人·香篆》



(一)

似乎是游猎之后的小小休憩,汉家天子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满足与微倦。臣僚们跪坐的队列一侧,是大汉声威远播四夷的证明和恩遇——或者披着东南岛国的缨珞,或者椎帽上垂下西域的葡萄纹长带,来自异国的使者们,带着外族人的谨慎与好奇,打量着在海上和沙洲的梦境中才会出现的雄丽御苑。艳羡与赞叹,已如滑过指间的丝绸,不能抑制的流淌出来。

——只有那个人是不同的。建章宫,昆明池,会吐出天河之水的玉石鲸鱼,横跨三百里的锦绣秋色……都不曾在那双碧蓝的眼眸中激起惊奇的涟漪。那傲然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之镜,藐视着缤纷的造物。

孤高的姿态好像深海中沉眠的夜光珠,武帝轻易地从一群异族来使中看到了他。白衣,左衽,莲座与忍冬纹的织帛腰带。眼中幽深的蓝影隐没在低低的眉骨之下——那是天山以西的容颜和衣饰,是奔驰着汗血宝马的大宛?还是盛产晶莹美玉的和阗?武帝微微扬起了脸,用矜持而慵懒的王者之姿回应他的骄傲。

“你为朕带来的,是西域三十六国哪一位君主的国书?——想必那里比西王母的昆仑离宫更为华美,才会让这位蓝眼睛的使节,对上林苑的景色不屑一顾吧?”

倚在御座下的美人微举起胭脂色合欢纹的广袖,半遮住一个艳丽的笑容,臣属们亦交换着同样自矜含笑的眼神。而那位被赋予与天子对话殊荣的白衣人,抬起了幽暗星影般的眼睛,平静地回答着居高临下的微嘲。

“我的家乡,远在乌孙与安息的更西处。大月氏曾是我们友好的邻人。200年前的一位吐火罗公主,曾在这里成为一位异族英雄的王后。当大汉的丝绸沿着锡尔河走进我们的城邦,族中最骄傲的女子,也会掀开了面纱,惊叹那比妖精的吻更为柔软光滑的质地。当月光在青金石的穹顶上反照出光芒,庭院里栽种的金桃和银桃都会唱起歌来,金桃的声音比黄金更明亮,银桃的声音比银币更清脆。歌舞狂欢一夜不停,苏合香和蔷薇水的芬芳也一夜不会止息——如果说长安是太阳底下最华贵的城,我那远在三十万里之外的故国,就是黑夜里最灿烂的秘密。”

“——原来是来自弱水之南,康居古城的骄傲使者,你从黑夜之城里带来了什么样的秘密?如果只有铺陈的赞颂诗赋,这里可以找到一千个大汉诗人,每一个都会比你写得更加华丽。”——武帝斜飞的眉目间有着微妙的轻佻与好奇。

异国客人的唇角浮起两条美妙的纹路,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好意的劝诱:“但愿我卑微的名字——‘呼罗珊’,不会打扰陛下聆听的乐趣。您称之为‘康居’的城池,有比天上白云更多的毛皮,有比乳酪更甜美的瓜果——但这些礼物还不足以装点长安美丽的宫殿。我穿越迢遥的风沙带来的秘密,是最珍奇的香料——世上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宝物,都比不上它的意义非凡。”
  

“来自西域的名香,已经在深宫里点燃了很多传说。你带来的香料,可以如沉光香一样在黑暗中闪耀,还是能像辟寒香一样带来三月的春光?或者,能像天仙椒一样召来塞外的凤鸟呢?”

呼罗珊眼中的蓝影染上了梦幻般的执迷,仿佛在描述着七重天上的胜景。

“当‘时间’巨大的翅膀从天际垂落,光明会熄灭,春天会消逝,凤鸟美艳的羽毛也会枯萎飘落。我的脚步曾走遍了三十六国的绿洲与高山,收集了无数神话中才会出现的香料,就是为了调和出这种逆转时间与生死的味道——它的香气可以穿越幽冥,将亡者的魂魄召回尘世!”

一刹的寂静之后,交织着不安与惊叹的低语声掠过锦绣的人群,仿佛是动荡的情绪织成大朵的阴云,浮霭的影子慢慢漂移过靛蓝的秋空,将乍明乍暗的光线投在龙衣的绣纹之上。

“不过如此”的微笑浮起在武帝锐利的容貌之上,他轻轻挥了挥乌云般的大袖,袖中飘出瑞龙脑冷冷的香气,仿佛是个傲然的嘲弄。

“通往长安的驿道上,每天都奔走着来自各个郡县的术士和奇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起死回生、招魂述异的故事,我不得不修建了方山馆来容纳这些奇思妙想。‘返魂香’倒是值得记上一笔——但是你们为什么都执著于这个徒劳的妄想?难道亡魂不该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眼中的星影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光彩,呼罗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放弃,却又含着不容亵渎的愤然。

“我从极西之地走到极东的国土,却总是得到一样的结果——骄傲的君王啊,当您愿意相信这个妄想时,将只会得到深深的悔恨!”

(二)

原本只是带着淡淡灰影的阴云,像是接受了诅咒的恶意,刹那间翻卷起了浓黑的漩涡。层层尽染的御苑秋色起了一道道龟裂的纹路,华美的人影和风景好像崩散的碎瓷,被狂风片片剥落下来,露出后面虚空的黑暗。

好像有巨力从外面摇撼着水晶球中的幻境,震荡的感觉追着李琅琊和安碧城侵袭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回头就跑——但那裹着幽暗香气的疾风比他们更快,黑暗像实体的大浪般劈头打下,暧昧难辨的呜咽风声从耳边奔驰而过——再抬起头时,两人眼前展开的,已是一片深重的夜色。

乌漆上描绘着深红卷云的廊柱慢慢现出孤独的影子,寂寥宫室的轮廓随之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重重殿阁之中能看到鎏金朱雀灯由远及近的光影,但长长垂落的纱幔,却好似传递着无法照亮的悲哀迅息——檀木支架上撑起的,是一件海棠色的曲裾深衣。长长的连理带蜿蜒在地上,似乎勾勒出了华服主人曾经的绝代风姿。隔帘趺坐的君王面前,铜铸仙人捧起的博山炉中,正慢慢升腾起云雾。

那样沉重又轻盈,浓艳又清婉的味道,有着不可能错记的哀愁风韵,一缕缕飘过两个趴在殿外栏杆向里窥探的人身边。

安碧城轻轻扯了扯李琅琊的衣襟:“我知道了……”却正对上李琅琊亮闪闪的眼神:“我也知道了!原来为李夫人召魂的,不是什么神仙方士,是呼罗珊的返魂香!怪不得他预言汉武帝会后悔!”

香气透过了幔帐,围绕着那件艳色深衣聚拢着,盘旋着,淡薄的烟气缓缓凝结成一个模糊的人影,若断若续好似乘风飞去的舞姿。飘举的长发,宛转的腰肢,还有一顾倾城的天人之色,都在一点点成为实体的影迹。

——武帝悲欣交集地伸出手去,似乎是要挽住帘后的无双国色。然而香炉中的火星,最后闪出一点回光返照的亮色,随即无可挽回地暗淡下去——那聚集起魂魄的香料已经焚尽,未能完全成形的影子,被夜风一吹,便纷乱地四散开去。残烟袅娜地结成了一双双薄冰的蝶翼,随着最后一缕暗香消逝了纤影。

武帝发出了一声哀凄的呻吟,装饰着龙纹的背影好像瞬间苍老颓败了下去。他狂乱的掀起纱帐追逐着残影,手指碰到的却只是飘渺的虚空。华贵的舞衣从支架萎落而下,而周围的景物,也像坠地的丝绸般起了皱摺,动荡着归于破碎。

——注视着这一幕,安碧城的眼神里浮起了轻烟般的悲悯,而李琅琊已皱着眉低呼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过份!?”

香气凝成的黑暗围屏,忽然被一道锐利的光影劈开了缝隙,亮光与幽暗交汇的模糊边界中,现出一蓬红发生气勃勃的颜色——“这,这什么地方?琅琊!波斯小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锦衣少年的身影清晰起来,手中出鞘的直刀映出袖口花俏的对舞凤凰纹,漂亮的大眼睛迷茫地四下打量着。

“端华?你怎么也跑进来了?!”李琅琊诧异地叫了出来,端华的背后,依然涌动着苍黑的云烟,他冒失的闯入似乎并没有打破这香之结界的迹象。

“赏香宴怎么还没结束啊?你们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我只好自己逛逛散心,就跟着那漂亮蝴蝶走过来……然后天就突然黑成这样了……哈啾!这香味浓得好恶心……你们真是评判得辛苦哈……”

“——又是蝴蝶?!”李琅琊和安碧城同时低呼了出来。

水蓝色的轻薄蝶影在虚幻的夜空一闪而过。翅尖拖曳出两道晶莹的星屑,像一盏会飞翔的小小冰灯,盘旋着落下,停在一个看不见的支点之上,慢慢映出了一只手的轮廓——托着蝶翼的指尖优雅地移动着,依次照亮了幽邃的蓝眸、阴郁的薄唇、在云烟掩映中白得有些妖异的衣衫……

“妖怪啊!!”“你也是被返魂香召回的灵体吧?”

“就算汉武帝说错了话,你这样报复他不是太过份了吗?”

三个人同时开口,说的却是各不相关的话,只好尴尬地停下来互望了一眼。彼此都是一脸“你不要捣乱啊!”的表情。

呼罗珊寂静无声地笑了,那笑容的深处,是和在武帝御前一样的傲然。

“报复吗?这样说可有点不公平呢……世上哪有一种香料能永久保存下去,不会随着时间风化消失呢?我带来的三枚香丸,被遗弃在汉家黑暗的府库中很多年,直到死亡的阴影带走了皇帝最爱的妃子,他才想到了召唤亡灵的‘妄想’。可惜……仅剩的残香已经不足以聚拢魂魄了……”

“那么你自己的魂魄呢?时间已经过去了800年,为什么‘妲娥纳’没有引导你回到康居的月光里安眠?”

呼罗珊侧过脸看了看安碧城。“既然也是西域的子弟,为什么不称呼‘康居’的本名呢?——因为皇帝的冷遇,我滞留在长安太久,久得快要忘记撒马尔罕城的月光了……好容易可以归国的时候,匈奴的军队却再度阻断了天山……本以为灵魂会随着长安的尘土一起衰朽,但是,崭新的妄想气味唤醒了我——”

幽冥般密不透风的黑暗中,浮现出一颗颗清莹的星光,继而摇曳着失坠而下。如同一场宝石碎屑的雨——那不是宝石,是围绕着小小蓝色火焰的星砂,在呼罗珊脸上映出明灭的光影。

“是谁在仿制返魂香?想召唤的又是谁呢?你们恐怕不能责备我的好奇吧——”


(三)

呼罗珊的白色衣袖轻轻扬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星砂聚成了一缕缕蓝色的丝帛,卷曲蜿蜒着飘进了小小的孔洞——是那尊形状古雅的香炉,错金的云纹正在发出异样的光亮,仿佛炉壁中正点燃着古怪的梦魇。

属于女子的纤手,拈着山峰形的炉盖,轻轻合在炉膛上。熟练优美得可以入画的动作,冰丝绮罗般忧艳的容貌,都在蓝焰掩映下染上了微微的诡异颜色。

“……都没人告诉我,今天还有这样的美人!”端华倒抽一口冷气地赞叹出声。安碧城回头瞟他一眼,露出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真幸福”的怜悯目光,而早已见怪不怪的李琅琊,注意力已全被那焚香的清寂侧影吸引了过去。

“顾真人……‘千秋岁’其实就是返魂香,你早就知道对吗?你想用它来召唤的,是……”

李琅琊想问“是什么?”,却一时堵着喉头开不了口。片刻之前幻像中武帝哀伤的背影好像还在眼前,是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却让人不忍言明那悲哀的真相。

“在别人看来,‘返魂香’只是个迷离的神话。但在调香师的世界,它是个人人都想破解的秘密。我寻遍了多少传说,典籍,还有最荒诞不经的秩闻,想试着还原出它的配方。”

说的是自己的事,但顾飞琼的语调带着些散淡的笑意,好像薄冰般的外壳已经被打碎,懒得再去维持那广寒仙人的高华姿态。

“做调香师多少年,我的尝试就失败了多少次。似乎总是差一种重要的香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收到这件礼物。真是奇怪啊——我忽然觉得,这次可能要成功了……”

她白皙的掌心亮起一片小小的蓝色光球,乍看好像是薄脆的琉璃器皿,其实只是一团莹润的光华,当中有一小块青黑色的物体,斑驳而不规则的形状,与此情此境有着奇特的不合谐感。

不同于“千秋岁”或是帐中香精致而寂寞的香气,新鲜树脂未经加工的爽烈味道,杂花生树般绽放开来。穿过芭蕉的阳光、孔雀金绿的翠尾、无人采撷的红豆……都是扑面而来又倏忽而逝的幻象,南国山水那丰腴的绿色画意仿佛一笔漫过了眼前。

“崖州的沉水香啊~这个大小、味道……难道是出自黎母山的绝品~”安碧城大概是忘记了此时的诡异处境,绿眼睛中闪过海盗看到宝船一般的神采。

“……呃……现在不是考证这个的时候吧……”

“你不懂的!”安碧城猛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天下沉香,没有比得上南海琼、崖两州的,这两州最棒的出产又只在黎母山上!龙鳞大的一片就值万钱啊!你看那么一大块……我算算哦……至少可以分成二十、不!三十多片!”

被他的气势震得张口结舌,李琅琊都忘了自己后半截话想说什么。回头看看,却瞟见那不知是灵体还是精魅的呼罗珊,竟也露出了充满热望的内行眼神,微微带着些不甘笑了笑:“真是高明的手法啊——在最早的配方里加入了基调变化,又是这样独一无二的香材,说是‘仿制品’真是低估了……”

——“喂喂!从刚才起就你们就一直说些听不懂的话!那个穿白的家伙呆会儿不许走!我要查你的来历——还什么汉武帝啊老母山的,你们在对淑女扯什么失礼的话啊?!”

“………………”

三个人无语地望向忍耐不住而插话的红发少年,好像看见一只兔子突然长出了翅膀。

端华对于自己成为全场焦点很是满意。用训练有素的风雅仪态转向了顾飞琼。

“调香的事情我不是很在行啦……可如果那块什么南海沉香,真的像波斯小子说得那么贵重,那么用它作礼物的人,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到要用天下无双的珍宝来表白的程度啊——好狡滑的人!这样别人哪里还有机会啊!?”

像江风吹过沙洲盛放的白苹,一阵寂寥的动摇之感掠过顾飞琼的容颜。牙雕般的手指缓缓收紧起来,将那荧光包裹的香木结晶握在了手心中。

“……‘喜欢’么?那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像焚香的轻烟一样,会飞快消散的心情罢了……”

“——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李琅琊听见了自己叹息着发问的声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触动,一下下轻轻叩击着心头:琉璃蝶薄脆如纸的舞姿、异族人怀才不遇的坎坷、贵为天子却依然无力挽回所爱的苍凉手势……如此种种,酿成了黑夜之香最沉郁的芬芳——但在最接近幽深水底的地方,他碰触到的,难道不是一个最纯净的秘密?

“水阁里第一次点燃‘千秋岁’的时候,我闻到的,就只是美丽又悲伤的味道——那是喜欢和思念着某个人,想要他回来的心情不是吗?喜欢一个人,不愿和他分开,是这世上最美的事啊——怎么会没有意义?”

好像他语言带起的疾风吹乱了云鬓,顾飞琼无意识地抬起手指抚摸着额角,脸上浮起了恍惚的笑意。

“……喜欢一个人啊——瞧你说得是多么轻易……三年前的赏香宴上,那个人也是这样的唐突冒犯,这样脱口而出着‘喜欢’——只是一个落第的书生,文采也好,调香的造诣也好,都那么平常……我怎么可能回应他的心情?但他一直那样笨拙地坚持着,明明只是没有希望的单恋而己,他却比任何人都耐心和认真……”

“爱上一个人都会变笨啦~男人尤其是如此嘛!”端华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

“……他并不笨!他是这世上最狡滑的人……”似乎很难想像冰雕般的美人说出这样直白的话语,但顾飞琼柔静的侧脸上漂染着淡淡的红晕,仿佛是绯色的甘美回忆正在成形,那不太真实的美让人不敢逼视。

“他说要去南方游历,要为我去寻找世上最珍贵的香料。只是一个玩笑般的誓言罢了,谁会当真呢……但是他做到了,不知是怎样在崖州的深山里跋涉,才找到了这样绝顶品级的沉香。可是,和沉香一起送到我手中的,是他的凶信——黎母山的瘴气侵蚀了他的身体,他再也不能回到长安看我调香了——想用这种方法让我永远忘不了他吗……”


(四)

生离死别的低语,仿佛带着潮湿的重量。幽然的香气慢慢凝结成了淡蓝的雨雾,夹杂着星砂颗粒一隐一现的微光,好像是贝壳的内壁,呈现出滑润而冰冷的质地。凝滞的气氛中,只有呼罗珊淡淡的声音滑行而过——

“虽然已经很难得了……可惜你今晚点燃的,还不算是真正的返魂香。”

“我知道。按照古籍中记载的秘术,还需要一件东西,才能真正唤回亡灵。本以为没有办法,但现在……”顾飞琼脸上现出了婀娜的笑容。
“现在我找到了。真是个意外的收获——九殿下,把你的玉龙佩借我一用好吗?”

“什,什么?”李琅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抚过玉佩斑痕错落的表面。似乎是香之结界的压力越来越沉重,瑟瑟灵体的光芒已经开始变得微弱,青绿色的柔和微光中,它现出了覆盖着鳞片的水族躯体,小小的头颅搁在李琅琊肩上,紧张地打量着四周。

“即使香料的配方全都齐备,但还需要相等灵体的交换,才能从冥界召回想见的人——这恐怕也是汉武帝所不知道的秘密吧……没想到九殿下会随身带着这样的灵物,愿意帮我完成这最后的步骤吗?”

“……可是……当真正的返魂香完成,瑟瑟会怎么样呢?”

这一次顾飞琼没有回答,只有呼罗珊静静地笑了:“——它当然会留在那边的世界,来代替亡魂的位置。‘妲娥纳’的翅膀,本来就既能召唤灵魂,也能带走灵魂!”

围绕着顾飞琼身边的蓝色烟气,旋转着结成了巨大的蝶翼形状,随着那寒星闪烁的翼身砰然展开的一瞬,冰冷而决绝,几乎带着杀意的香气奔袭而出,蝶翼的末端幻化出长长的冰蓝光带,像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向对面席卷过去!

荡漾在李琅琊身畔的绿色光壁,猝不及防这突然的攻击,仿佛是水波被闯入的异物激出涟漪,绿波泛着水纹向两边散开,蓝色光带突入进障壁,触手般卷住了瑟瑟的身子,用力往外拉扯着,看似柔软无骨的长练,竟源源不断地涌出不可抗拒的怪力!

李琅琊被乍然而起的变故惊呆了——肩上的小鳄鱼已被光带束缚住了身体,正被强行从自己身上拉开。细尾巴惊慌地拍打着,长长的嘴巴发出了无声的尖叫。他慌忙往前追赶着,伸出手去试图拉住瑟瑟细长的身体——没有用……他的手指徒劳地穿过了薄青鳞甲的光晕,实体的力量根本无法传达到灵体之上……

指尖突然传来凶猛的压力,苍蓝的光之帛带猛涨出冷焰,李琅琊的身子被强力地弹了出去。从未有过如此凌厉和狂乱的香气,像冰雕的巨手般将他狠狠推撞在地上。

李琅琊被这一下摔得头晕眼花,水晶镜片已被震落在地下,腰间的玉佩也甩得松脱开来,瑟瑟灵体的寄居之处,也暴露在游走的蓝色光焰之下,怪异地悬浮在虚空中,一同被拖往顾飞琼的方向。

“瑟瑟!”李琅琊忍着痛跳起身来,拼命要从半空中抢回玉佩,但另一只手抢先一步伸了过来,直侵入到那凄清的蓝焰中去,握住了暗碧色的环形玉龙,与那牵扯的力量对峙着。

——是安碧城,他微微蹙着眉头,纤细的五官被蓝光映出了深刻的阴影,那慢慢浮上的怒意,也染上了一层冷霜的艳色。

“这也算是真正调香师的所为吗?”

“这样强取豪夺,践踏着别人的心意而生的香气,真能唤回你想见的人吗?——还是说,他用生命换来的沉香,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浪费!?”

蓝色光带的狂飙姿态突然一凝,缠绕在玉佩和瑟瑟身上的力量,似乎放缓下来。

一抹鲜艳的红色,加入到胶着的情态中来——有着火焰发色的少年,右手按在腰间的直刀刀柄之上——那是标准的武者进攻前的准备姿势,一种名为“认真”的罕见表情,正闪现在他飞扬的眉目之间。

“——就算你是长安最漂亮的调香师,这样做也过分了喔!不要随便对我朋友出手——更重要的,不许对瑟瑟出手!她现在只是不起眼的鳄鱼,说不定有一天会变成最美的龙女哦!你别想抢走她!”

李琅琊扶着摔痛的后腰站直了身子,穿过瑟瑟和蝶翼摇曳的灵体,顾飞琼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一定能看清自己沉静又无奈的微笑——

“我愿意尽力来帮你,但是,只有这件事是不行的——瑟瑟对我的心情,你对那个人的心情,都是时间也不能改变的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是不能够拿来交换的啊——我想要保护这孩子的愿望,和他想要让你幸福的愿望,想必也是一样的吧……”

如果香气会化为雨水,想必就是此刻的情景——最轻薄的水晶在空中互相碰撞,细碎透明的颗粒无声无息飘落下来,沁凉的忧伤好像一句未能收梢的情诗。

“……可是……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返魂香了,如果这一次还不能成功……”

一种从内部开始静静崩碎的表情,出现在顾飞琼冷月般的容颜之上。纠缠不休的蓝色流光慢慢消褪下去,从瑟瑟的身躯、安碧城的手腕上一点点滑开,像攀援的藤蔓一般,宛转缠绕在她的身畔。

“……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的话,用我自己的魂魄,是不是就可以了?”


(五)

是她的话给快要焚尽的香屑注入了魔力吗?牵丝般柔弱无依的烟气,好像得到了献祭的甘美火焰,瞬间喷涌成了壮阔的瀛洲云海!顾飞琼迅速被淹没在其中,就在云烟闭锁的刹那,她的身姿正像水中倒影般变得摇曳破碎……

“不要!”三个人同时惊呼出声,向着云山重合的所在直冲过去——但他们都快不过一道白色的影子——
一直冷冷旁观的呼罗珊飞掠向那香气的城池,像流星义无返顾地投入灿烂的星宿海。

云幕之后的香炉,如同一座打开了禁咒的小小魔山,金丝凝成的云头和蓝色星砂的浓雾交缠着升起,其间缭绕着异族人那含笑的低语——

“我已经在现世与往生之间等待了太久……如果这真的是个奇迹,就用我自己的灵魂来证明吧……”

香气结成的藤蔓上,结出了一朵朵硕大的花冠,没人叫得出它们绮丽的芳名,蓝青色的柔艳花瓣旋转着开启、伸展。每一朵花开到了极致之时,花蕊中就爆出一蓬珍珠色的粉尘,会有一只小小的琉璃蝶展开初生的柔嫩翅膀,从花中翩然飞出。

蝴蝶们的每一次振翅,都把珠光明灭的星尘洒落下来,每一颗的香气都与众不同,在空中碰撞出小小的蓝色火花时,又会交汇出一种全新的香气……转艳转幻的香屑铺成了蜿蜒的小路,而目光所及的路之尽头,是一条由月光凝成的浮桥。桥上有两个人衣袂飘举的影子,一个像水光般摇曳,一个像烟波般飘渺。

云烟幻化出的男子,有着平凡而温厚的容貌,在他眉宇之间沉淀的,不是如火焰般炽热的爱恋,而是像古琴缓慢奏出的流水与松风,像黄昏与白昼过渡时柔静的夕照——那深藏在心底未及倾吐的馥郁思念……

“我永远记得你调香时快乐又沉醉的表情,请再露出那样的表情吧——我送给你的礼物,不该是这样悲伤的香气……“

“可是我还没有对你说……那些一直不肯说出的话……”

露出了像要哭泣,又像哀艳笑容的表情,一颗莹蓝的泪珠滑过了顾飞琼的侧脸。男子透明的手指流连在那一点冰晶上,沾着它抚过了她苍白的嘴唇。

“你想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已经听到了——为你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最幸福的回忆。所以,那些遗憾、悔恨、歉疚,都让它们消散吧……而你,也可以从返魂香的梦境里醒来了吧?我们终究都该回到各自的世界……”

从透明的灵体内部映出一道澄澈的光芒,那温雅声音的主人,微笑着消散了形体,化作一双双蝴蝶光泽流转的翼面,翅尖带起的光流盘旋在顾飞琼身前,好像昭示着春光的袅袅晴丝。轻盈的飞舞姿态中,温暖的低语伴着蓝色星屑簌簌而下——

“我们终有一天会再度重逢——在那之前,请忘记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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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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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0 22:51:44 | 显示全部楼层
从蓝色的浮桥开始,异界的景物随着云烟飘转而扭曲,颠倒。云烟裹挟着奇特的芬芳漫过眼前……三个人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身处的曾点燃“千秋岁”的水阁试场,已是人去楼空。

夏夜那青琉璃般的月光流淌而入,映在完好无损的龙形玉佩上,一缕淡淡的余香还在衣襟间徘徊。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直到李琅琊揉着鼻梁打破了沉默。

“……那应该是真的……因为我的眼镜丢了,还有,腰好痛……”

三个人走下水阁的时候,万安观的女侍们正在收拾着赏香宴的陈设,女孩子细碎的说笑声零星飘了过来。

“今年果然又是顾飞琼真人拔了头筹!听说她这次调的香美得好像做梦一样,大家都甘拜下风呢~”

“可不是像做梦吗——薛王府的九殿下,还有那个水精阁的波斯人,两个人还是仲裁呢,居然就在赏香宴上睡着了!公主可是气坏了……”

“说来也怪,顾真人不是出名的傲性子么?这次竟然没生气,还说什么……‘没有遗憾的梦境,该回来的总会回来’——什么意思嘛?”

蹑手蹑脚绕开了女侍的小群体,李琅琊轻轻地笑了。

“的确啊……无论是千年前的使者,还是千年后的恋人,都在这个梦里证明了自己的心情吧,能够没有遗憾地回到该去的地方……”

不知道端华到底有没有搞清状况,但他笑嘻嘻的表情很是自豪:“就算是梦里,我也是一样英勇嘛……哎波斯小子,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娘娘腔的奸商咧,想不到也很够朋友嘛!”

安碧城没有吭声,忽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双肩微微地抽动着。

两人吓了一跳:“你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受伤了?”

从安碧城低垂的脸和指缝间,挤出了窒息般的神经质笑声。

“……谁说……没有遗憾的?那块南海沉香啊……居然就那样莫名其妙用掉了!要是,要是到了我手里,至少可以再开两家水精阁了啊!!”

“……其实你就是一个娘娘腔的奸商吧?!”

李琅琊无可奈何地笑了,将还是有点焦距不清的目光投向了清朗夜空中的月轮。

吹送着水生植物芳香的子夜薰风中,冰翳般掠过眼前的,是一只蝴蝶的幻影吗?

——尽管有些不舍和迷惘,但这个光怪陆离的夏天,真的要过去了呢……蓝莲花  




(玉台新咏十。《乐府诗集》四十五作金珠。《诗纪》六十四。)

长相思,久离别。美人之远如雨绝。

独延伫,心中结。望云云去远。望鸟鸟飞灭。空望终若斯,珠泪不能雪。

                                            ——梁乐府《长相思》

在古老的历书里,9月又被称为“菊月”。自然是因为,在这个秋意转浓,花事凋零的时节,占尽风流的是以凌霜之姿傲然开放的菊花。即使是狂热地喜爱着花王牡丹的长安人,也会在此时掀起一轮争购菊花名种的庆典。

“——就是说,你会把这两盆顶尖的珍品菊花压在手里,在花会的最后一天才抛出?”

从花卉图谱中抬起头来,李琅琊一边对照着实物与画图的区别,一边向对面讲解着生意经的某人发出了询问。

秋天特有的明丽阳光被窗棂分割成了小块,碎金铃铛一般摇曳着洒在地上。把越窑花盆温润的青色映得好似要流动起来。

一模一样的器皿,其中生长的,却是迥异其趣的花朵。一盆是缀满了娇小雪球的白菊,一盆是顶着金子般灿烂花冠,凤尾般下垂的花瓣上却渗出淡淡朱红色的大黄菊。

端坐在半开菊花青涩的香气中,安碧城面不改色地回答着与“风雅”绝缘的话题。

“——抛出之前,当然还要造些舆论啦~水精阁的‘玉兔’和‘凤羽’两株绝品菊花,夜半会化作仙子出游——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是不是应该再加点悬念进去?”

“……你这样胡编传说……太,太狡诈了吧?就算真有花仙也会为此哭泣的!”

安碧城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只是一点点生意的手段嘛——再说长安人不是最喜欢附会这样的传说吗?越是扑朔迷离就越是奇货可居呢!”

“……”李琅琊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正如这毒舌的波斯人所说,长安城那颗巨大火热的追逐快乐之心,最乐于接受,并且主动渲染的,正是这样浪漫而不乏香艳的桥段。如果再沾上些妖娆的异国情调,就更是无往而不利了——前些日子,对花道不甚了了的端华,不是也在家里跟风移栽了据说来自海之彼方的名花异种么?

为三天后的长安花会奔走的人们,挤满了西市的角落,水精阁的生意也颇有些应接不暇起来。丢下“太阳下山以后,替我给‘玉兔’和‘凤羽’浇水!”的嘱咐,安碧城赶去了前面店堂,慢慢被夕照染上蜜柑色的小小书斋,就只剩下了李琅琊一个人——外加满室的浓香古艳。

“不知不觉……又是一天消磨过去了啊~”李琅琊换了个更舒服的倚坐姿势——薛王府的述异怪谈之书,早已被他翻得烂熟于心,而水精阁就像座小小的宝山,各种稀奇古怪前所未见的典藉随手可得,李琅琊自然是乐于在此做个闲散王孙,而安碧城那笑嘻嘻不置可否的态度,倒是有点让人惴惴,拿不准他心里的小算盘……

金狮子香炉中燃着名为“长亭”的薰香,是金仙观的顾飞琼送来的礼物。技艺独步长安的调香师,自然不会明说出答谢之意,而那带着秋天萧爽品格和悠远离愁的奇妙香气,似乎在宛转地提醒——不久前的赏香宴上幻变的一夜并非虚妄。

可能是被花香和薰香绕昏了头,一只细腰蜂儿在房间里迷了路,撞得窗纸“咚咚”作响,李琅琊瞧得失笑了出来,顺手推开了窗子,它就“嘤”地一声投入了夕色和绿意之中。

想起安碧城的交待,李琅琊拎着有翼神兽图样的镏银水瓶出了房门,想去后院的池塘里打些净水。仲秋时节的黄昏,带着甘甜明净的气息,像娟好少妇意态醇雅的微笑,淡而暖的流光映衬中,水面上的睡莲叶安静地半掩着湖石,并没有露出花期已过的凋敝意味,而是绿得别有一种清隽。

李琅琊半蹲下身子,就在瓶口碰触到水面的一刻,橘色的天光水影随着起了一阵涟漪,隔着一层水之帘幕,互为表里的两个世界,仿佛有一瞬间微妙的动荡……

为这刹那的错觉心跳了一下,李琅琊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楼台是楼台,倒影是倒影,并没什么不妥的地方——等等,那点缀着红叶的白石小径的尽头,小小的月洞门里,恍惚闪过的,是一角绿衣的影子吗?

难道除了我,这里还有滞留不归的客人啊?李琅琊大大地好奇起来,紧走几步想看个究竟。他匆忙中还是留神着脚下,不想踏坏了那织锦般的红叶图样,而白石缝隙间的青苔滑腻得紧,他这一避,好巧不巧地正踩在苔上,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半掩的细细笑声从对面传了过来,月洞门里探出一个娇小的身影。那是个垂髫绿衣的妙龄少女,小脸上一对弯弯的笑眼,说不出的甜净可爱。连那有点失礼的话语,都让人没法生起气来——

“原以为是个有学问的公子,原来是个呆子!”

——被小女孩当面评点为“呆子”,可是李琅琊绝无仅有的经验。他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不知该解释一下“我不呆”,还是该问“你家大人在哪儿?”

一把五瓣梅花式的纨扇忽然凭空出现,轻轻一下敲在绿衣少女的头上,另一个清脆又柔媚的声音响了起来。

“绿腰!又调皮了!也有这么跟稀客说话的?”

拿着纨扇摇曳生姿走出来的女郎,年纪略大几岁,正是风情将露未露的时候。与那名为“绿腰”的少女半袖襦裙的轻俏妆扮不同,她杏黄黛纹的夹衫外边又披着长长的绣金帛带,寻常的一个动作也有随风起舞的轻盈之感。

她口中半笑半嗔地和绿腰讲话,一双曼妙的眼波却向着李琅琊流盼过来,李琅琊注意到,她的蛾眉画成了时下风行长安的“桂叶眉”,两点俏皮的长圆形青黛,倒像一对跃跃欲飞的小蛱蝶的翅膀。

绿腰不满地嘟起了嘴:“——可他明明老是泡在这里嘛,还什么‘稀客”啊?倒是粉侯你啊,才比人家大几天?就摆起姐姐的款儿来了?”

两个人这一拌嘴,李琅琊倒平白觉得不好意思,忙劝解道:“小姑娘说得也没错啦……粉侯小姐就别责备她啦,伤了姐妹的和气多不好……”

粉侯倒被他招得“扑哧”笑了出来:“唉呀呀,人家倒好心为你说话呢,反倒两头落了埋怨——稀客也好,呆子也好,难得今天遇上,还不跟我们来吗?有人等得你好苦呢!”

李琅琊听得越发摸不着头脑:“……是谁等着我?可我不认识两位呀……”

绿腰毫不见外地跳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李琅琊的胳膊:“可我们认识你好久了啊!大家都说只有你最合适呢~好心肠的李家哥哥,再帮我们一个忙不成么?”

毫不做作的请求,仿佛某种甜蜜的小小魔术,李琅琊实在没法说出回绝的话,何况——到底是什么人在等着我呢?如果也是像这两位一般的美丽佳人……“啊啊!不要像端华一样轻浮地想像啊!”一边在心里驱赶着不太君子的念头,李琅琊已经被牵着手穿过了月洞门。

好像有面巨大的古镜将灿烂夕照瞬间反射出来,一片耀眼的绛红色扑面而来——那仿佛会灼伤人的艳丽光芒,带着真实的温度穿过了身体……李琅琊本能地眯起了眼睛。而视野再度清晰的时候,绿腰和粉侯正停下脚步,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两个女孩子身后的,那绛红色的美艳姿影,原来是一丛生长得过于茂盛的猫尾红苋。尺余长的尾穗一把把倒垂而下,乍看倒仿佛是火焰织成的华贵珠帘一般。

才几天的工夫,那纤巧如小猫尾巴的植物,就长成这样的奔放之姿了?难道这水精阁的庭中之庭,含着什么令花木丰饶的秘密不成?

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熟悉中含着陌生的院落,珊瑚色的茂盛红帘已经轻盈地打开。凉风牵起了白色薄罗的织物,是瞬间的幻觉吧,那随风漾起的,来自热带国度的香气与音乐……

雪白的披纱和交缠的缨络掩映中,是一位天竺女子。微妙的淡棕色肌肤,还有仿佛揉碎了太阳光的深黑大眼睛。并没有这个族裔偏爱的浓艳妆饰,只在眉心处点着一颗朱砂,愈发衬出月华一般皎洁的风骨。

……似,似乎在安碧城势力所及的地方,总会碰到非同凡响的美人啊……李琅琊在心里惊叹了出来,同时有个理智的声音提醒着:喂喂,不要傻开心啊!你并不认识人家好不好?再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天竺国的女孩子肯在人前摘下面纱的?

柔软而沁凉的触感突然传到了手上,还没等李琅琊做出惊讶的表示,天竺美女已经向前一步握住了他的右手,毫不羞赧地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好似一个最虔诚的礼节。同时喜悦地低诉着:“我已经等了好久,终于见到你了……一定是吉祥天听见了我的祷告~”

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让李琅琊瞬间红了脸,被她握着的手都僵硬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直到旁观的绿腰与粉侯一个笑出了声,一个用纨扇遮着脸儿轻咳了一声,她才猛省过来,颊上泛着羞色放开了李琅琊的手。

“这样见面,实在是冒昧……请千万不要为难啊。”带点低沉的嗓音有着让人薰然的韵律感。

——为难?怎么会为难?在缭乱的花影与娇慵的夕照之中,邂逅风姿楚楚的异国女郎——这是多么美丽的长安式恋情的开始啊~!李琅琊爱之不尽地凝视着白衣的美人,一边陶醉于那月笼寒烟的气质,一边拼命在脑海中翻腾——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面呢?是什么时候对我暗暗一见钟情了呢……

“所以,就只好拜托你传话了啊,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啊?!”

女郎垂下了长长的睫毛,黛色的浓密阴影遮住了眼中跳跃的娇憨神情:“就是您的好朋友——端华公子啊,我实在是想见他一面……所以,想请您代为传达,请他来赴约呢~”

椎心泣血,痛心疾首,五内催伤……一系列淌着血泪的形容词呼啸而过。端华……他又是在哪里惹下的一笔情债啊?!

“我是在夏天第一次看到端华公子的,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就是不能够忘记……他的头发映在水里,好像开得最美的红莲花一样~”

李琅琊并不知道,这忧艳的比喻,能不能算最动听的情话,但他几乎能想像出,某个花香吹暗尘的午后,她那仿佛栖息着古老神灵的黑眼睛,是如何注视着金羁白马的少年郎轻快地走过杨柳斜桥……即使对方是浪荡不羁泼洒着热情的游侠儿,但那绿波中的惊鸿照影,也是她愿意倾注一生的美丽瞬间吧——怎么能够不心动?怎么能够不心软?

“……我,我会帮忙把话带到的,请放心吧……”(其实我是不想答应的啊啊啊!)

发自内心的欢喜神色,浮现在那交织了缠绵与热情的异国容貌之上。三个女孩子交换了一下微笑的眼色,好像三株名花互相映衬着国色,美得让人没来由一阵惆怅。

“三天后的晚上,这里有一个赏花聚会。宾客们都会带来最珍贵的花朵。我会一直等待端华公子到天明,希望他也能带来最适合嚮宴的名花——这怕是我们唯一的相见机会了,如果一切完美无缺,就再没有遗憾了……”

有些诧异于女郎话语中微微的伤感,李琅琊忙找着合适的话来安慰:“……不会是唯一的机会啊,一定会有最好的恋情开始呢——端华这家伙绝对会欢欢喜喜来赴约的!呃,我该跟他提起姑娘的名字吗?”

带着酡然嫣红的最后一缕夕照,正慢慢消逝在与夜色的交界处。像白玉盘里滚动着露珠,一个闪烁的微笑悄然从艳丽容颜滑过:“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啊,还是需要名字吗?——那么,请叫我‘伽摩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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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摩罗’啊~在梵文里,这可是了不得的好名字呢……”

安碧城把身子陷进了捻金莲花纹的绮罗靠垫里,笑吟吟地赞叹着。

“重点是——水精阁里的神秘女客人是怎么回事啊!?还有三天后的花宴,这是西域的神秘风俗吗?”

“这个嘛……”安碧城举起联珠小簇花的朱红锦袖,半遮住了笑意,瞳孔深处闪过一抹金绿色的微光。“黄昏时分,是一切事物的界限变得模糊的时刻,总会发生些奇怪的事呢——是你不肯接受教训啊~”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总之全都怪端华啦!为什么我要为他做牵线搭桥这种事啊??”李琅琊无力地放弃了追问,同时刻意忽略掉自己“忘了给菊花浇水”这个事实。

安碧城抿着嘴,露出了猫科动物的细细笑容,将银碗里的剩茶一点点浇在了花盆里,菊花清苦的药香中,飘浮着他幽微柔软的低语:“三天之后——是‘秋分’节气啊,过了秋分,属于夏天的花可都要凋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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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下弦月露出清光的夜晚,正是长安城的菊花盛典,士子游女都锦衣珠翠、油壁香车赶往城东南的曲江池,那春游与夏祭的胜地,已经被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花圃,缤纷到梦幻程度的菊花名种,正盛装等待着赞美——当然,并不包括被精明的水精阁主人压在手里的两株“奇货”,就像也有那平日追逐着热闹而生的贵公子,今夜里却逆着人潮,去赴一场疑真疑幻的约会……

“那天我要是也在水精阁就好了啊,何必还用这样周折!唉呀不过这样害羞地托人传话,真的是——好可爱啊~”端华特意换上了晚霞色的缬花绫锦袍,镂金带钩上坠着龙涎香袋,眉梢眼角都是即将投入崭新恋爱的喜悦风流。

“——还真是毫不愧疚啊……你这家伙到处欠了相思帐,却累得我好像柳毅传书一样……要不是看在伽摩罗小姐的份上,才懒得管你!”李琅琊被他吵得习惯性头疼起来。

安碧城意外热心地等待在庭院中,手提着一盏小小宫灯,烛火从胭脂红的纱面透出来,通往后院的小径也因而染上了几分旖旎的风致。

他身后的月洞门仿佛是个超出了规格的画框,隐隐的笑语、明灭的灯光、神光离合的雪肤花貌……都是画中飘渺浮动的丹青水影,将这一边略显空寂的院落远远隔开。

三个人穿过园门的瞬间,刚刚还略带疏离感的人声和姿影,猛然间加倍地灿烂喧哗起来。难以名状的复杂香气散落在夜风里,但那香味的芯子,好像是清晨的黄鹂衔来的第一滴露水,毫不矫饰的清新妩媚。就像是此刻在庭院中欢聚的人们,都有着超乎寻常的美貌和郁丽衣饰,却没有丝毫脂粉堆积的俗艳感觉。

金黄和朱红的精美宫灯随意悬挂在枝头,雕刻着奇妙花纹的蜡烛光彩流转。披着雪白鹤氅的颀长青年,衣摆上用淡墨勾画着一朵秀逸的素心兰;绛红纱衣的宫妆仕女,堆云的高髻上簪着华艳半开的牡丹;正随着羌笛声跳起拓枝舞的,是罗带上密密刺绣出郁金香纹样的波斯舞姬……还有未至及笄之年的小小女童,衣襟上结着清香沁人的茉莉花球,嘻笑着牵手跑过三人身边,又一起回过头来,用带点羞涩的童音齐声喊道:“明年还要请您多多照顾啊!”

——这些绝色的客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端华应接不暇地看傻了眼,李琅琊则蓦地回想起三天前伽摩罗的嘱咐:“宾客们都会带来最珍贵的花朵”——果然,人人身上都装饰着时鲜的花卉,而且,仿佛有一个心照不宣的主题——伤脑筋,这主题是什么呢……

“我就说还是李家哥哥比较好,瞧这位端华公子,身上薰的是什么香啊?没的呛坏了人!”

清甜的语声从人群里传了过来,绿腰轻盈的身姿随之闪现出来。粉侯在她身旁微微一笑,似乎已对这小女孩的口无遮拦见怪不怪。

“果然一个是守信的君子,一个是多情的郎君——我们真是没有找错人呢~”

随着粉侯轻倩的调笑,伽摩罗从绚烂的衣香鬓影中款款现出了身影。依然是素净如月光的白色披纱和褶裙,却比起三天前有些不同——除了眉间的吉祥痣,她的指尖、手掌、臂膀,还有半露出来的腰肢,都用朱砂勾描着繁复的图案,细密的笔触和热烈的色彩描绘出的,是一朵朵出水莲花婀娜的风姿……

“伽摩罗小姐?该怎么说好呢——没能早点与你相识,全要怪我的粗心!但今夜总算能够见面,这就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吧……”端华的眼中进射出了火热的恋之神采。

“——那么,您有没有守约带来珍贵的花朵呢?”伽摩罗静静地微笑着。

“诶?这个……我是带来最贵重的花没错啦,但好像有点小问题……”

忽然地,伽摩罗半掩着口发出了一声轻呼,完美的脸庞上笼罩着惊喜万状又不敢置信的表情。

“终于……终于等到你了!”深邃的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她的心仿佛已经盛不下这么多的喜悦,像一只白鸟般飞投进了端华的怀中。

“呃?天竺的女孩子这么主动?……”端华的惊叹并没有说完。张开的双手失去目标地停在空中。好像风烟穿过冰绡的屏障,伽摩罗毫无阻碍地穿越了他的身体——她所注目的,是出现在端华身后的女郎。

——任凭是谁,都会以为那只是伽摩罗的镜像吧?一模一样的容貌和身姿,连眼中那迷离含笑的神情都差相仿佛。只有衣服的颜色不同,她披裹在身上的轻纱,,是如同宝石,如同暮色一般的蓝紫色,掩映在其中的,依然是秀丽的朱砂色莲花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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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你真正想找到的人,是失散的姐姐,不是端华?”李琅琊呆呆地重复着对方的解释。

“就是这样——真的是,非常对不起两位呢……但莲花是没有办法离开生长的水源的,所以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和优钵罗姐姐见面啊……”伽摩罗满含歉意地笑着,眼角还留着一点晶莹的泪痕。

“我说,其实没必要这么抱歉哟——说到底,害得你们姐妹分离,该怪谁呢?”安碧城托着腮闲闲地开口。

“…………”端华一脸心虚地别过了头,李琅琊也跟着脸红起来。

——是啊,该怪谁呢?生长在恒河上的异国莲花,远渡万里来到长安,原本是并蒂而生的姐妹花,却被重利的花商硬是分成了两棵来栽培转卖,一朵辗转来到了水精阁定居,另一朵,则被紧跟长安流行风潮的端华买回了府。

“……我也是听说这是珍品中的珍品蓝莲花,才,才想种来看看的……但一夏天也没开过好不好!”端华委屈地望望蓝衣的美女,“……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讨厌到不开花的程度……”

优钵罗拈着耳垂上的海蓝石金环低低笑了:“并不是端华公子的错,一来是我心情不好,二来……被人工改变颜色,对于花之一族,总不是件开心的事啊……”

“啊?!”李琅琊和端华双双目瞪口呆。

“这个我知道!天竺才有的蓝莲花异种,很难在中原成活,所以园艺界琢磨出一种给白莲花染色的方法——把白莲种子浸在蓝色染料缸里三个月,花季就会开出可以乱真的蓝莲花~听说极西的拂林国人,早几百年就想出用酒糟浸莲子的方法,可以种出带酒香的红莲呢……”安碧城蓦地兴奋起来,眼波亮闪闪地数说起来。

“……那个……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李琅琊有点害羞似的垂下了眼帘。

“……不要突然这么客气得让人发冷啊……”安碧城狐疑地瞟他一眼。

“你这么如数家珍——该不会也打过给花染色来牟利的算盘吧?!”

一弹指间的静默,幻觉吧?仿佛有渡鸦怪叫着列队飞过……

呵,呵,呵,好讨厌哦~怎么可能!人家可是有良心的商人~”

虽然用纨扇半掩,粉侯与绿腰的窃窃私语还是传播得没有阻碍——

“笑得好僵硬……”

“没错没错,心虚了!”

花丛深处,忽然传出了响亮的羯鼓声,饮宴的美人们交换着会意的欢笑,那旋舞的纤影、嘹亮的清歌、顾盼的风情,随着鼓点的节奏愈发明快可喜。或者亮丽,或者娇柔的声音彼此交换着关切的话语:“明年的夏天,要努力开得更美啊~”

“是秋分的催花鼓啊,姐姐,要开始了!”姐妹俩挽着手要投入到彩色的人流中去,优钵罗微笑着回首一礼,曼妙的眼神在端华身上多停留了一刻——

“三十六响鼓声之后,有小小的礼物送给各位——那是夏季最后一朵,也是唯一的蓝莲花……”

这是个再典范不过的秋天夜晚吧,白露泠泠,金风细细,那仿佛染着桂子香气的月光清浅而洁白。随着子夜时分羯鼓的清响,月光忽然被洇入了幻变的七彩颜色。灿烂的夏花,在催妆的鼓声中次第绽放!

仿佛能听见花瓣展开的悉蔌声,原来的红巾翠袖停驻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丝缎般的绛红牡丹、垂铃般的粉蓝藤萝、好像火焰之杯的郁金香、展开蝶形翅膀的紫色鸢尾……

在葱郁的画轴中,依然有湖水荡漾般的清凉角落。两朵不染纤尘的莲花,正从黑夜最深处的幻之水波中生长出来。长菱形花瓣尖尖的边缘,带着少女般的伶俐感觉,金色的花蕊又在娇嫩中透出不可思议的神秘。不一样的,只有她们的颜色
  ——
  一朵,是如同凝结了月光的莹白,一朵,是收集了所有暗夜之梦,才能染成的深艳蓝紫……

**********************************************************************

最后一响鼓声送走了须臾的幻梦之宴。小巧的庭院蓦然寂静下来。歌笑风流的人们水泡一般消失在月光中。

那曾是锦屏珠帘的所在,是垂挂下长长气根和卷须的四季藤,曾高烧红烛的所在,摇摆着形状酷似根根蜡烛的香蒲。而那精美考究的宫灯——安碧城摊开了掌心中一朵紫红纤细的花苞——是吊钟海棠,别名叫做“灯笼花”的可爱花朵……

一只绿蜂和一只玉带凤蝶在他掌心略作流连,又一起飞向李琅琊的方向,绕着他翩翩飞舞,像在诉说着什么缠绵的低语。

李琅琊了然地微笑了——就算已经不是熟识的容颜,但那甜美的细细蜂鸣,那舞衣一般鲜艳的杏色蝶翼,都是穿越了真实与梦幻的边界,在眼前活灵活现的美……

——“绿腰,粉侯,你们都是最漂亮的好姑娘,要好好保重啊,我们明年夏天一定还会再见~”

蜜蜂与蝴蝶微微摆动着触角,似乎在细细体味着赞美,然后,像两个骄傲的小仙子,优美地振动着翅膀,旋舞着投进了深深的秋叶丛中。

端华皱着眉看看李琅琊,又打量打量暗香沉沉的庭院,忽然笑出了声。

“我亲眼看见美女变成了莲花,又看着你和蜜蜂说话,可我一点也不吃惊哎——我们三个,到底是谁比较不对头啊?”
——“给莲花染色啊……”安碧城忽然阴恻恻地冒出一句。

李琅琊和端华同吃一惊,愕然地望向他,脑海中同时飘过“贼心不死”四个大字。
   
“——给莲花染色,只能保持那么一季,第二年还是会回复本色,其实还是不划算的事情啊……”安碧城抬起头来,笑得一派天真灿烂:“所以呢,明年水精阁的池塘里,会开出最好的并蒂白莲啊——到时候,我们可不要错过赏莲的花期啊~”
ぁ抱著妳悻福鍀轮廓ず→﹫琏叹息都變嘚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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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0 22:52:34 | 显示全部楼层
金衣公子(上)  




嘉锦筵之珍树兮,错众彩之氛氲。  
状瑶台之微月,点巫山之朝云。  
青春兮不可逢,况蕙色之增芬。  
结芳意而谁赏,怨绝世之无闻。  
       ——陈子昂《彩树歌》  
(一)
“嘀呖~嘀呖~”
   
那样娇柔甜嫩,好像小女孩子在初学歌唱的声音。但又仿佛喉间噙着水滴,会带出奇妙的颤音和清亮水色,悠远闲雅得好似春夜的柳笛声。
   
——“奇怪了……哪里来的黄莺叫声?明明都过了立冬了……”。李琅琊不知不觉抬头看看,想找到这不合节令的鸟鸣来处。
   
隔着小几对谈的两人莫名其妙地回头望望,继续着被李琅琊的自言自语打断的话题。
   
“——就是50贯钱,不可能再加了。”安碧城拨了拨铜手炉里的灰,声音里有种安闲的镇定。
   
对面锦衣小帽胖乎乎的中年人发起急来:“……我说了半天,还是不肯再抬抬手吗?我这可是长沙窑出来的彩瓷——看看这釉色,听听这声音!可是大内贡品的品相!拿着一千贯钱都没处买去……”
   
“嘘——”安碧城忽然竖起一根手指,一双绿眼睛笑得弯弯的。
   
“刘掌柜,你这么大声,小心惊动了这古瓶的灵气儿——招出幽灵军马喊打喊杀的,我这小店可经不住折腾~”
   
“……什么?你说什么幽灵军马……”
   
“就是‘那个’啊~”
   
安碧城的十指交叠在手炉上支着下巴,眼睛水汪汪地向上瞅着,眼神又无辜又可爱。
   
细细的汗珠开始从刘掌柜脸上冒出来,眼角余光不断悄悄向小几上溜过去,却又真怕惊动了什么一般不敢正视,半晌才一脸壮士断腕的表情迸出一句:“50贯就50贯啦!权当是交朋友!”
   
“这才爽快嘛!我们到后堂立据交款吧~”安碧城引着他往后走,忽然又回头向李琅琊一笑:“你是见惯了古物的大行家,也替我赏鉴赏鉴~”
   
天色正是快近中午,初冬淡薄的日光被窗棂雕花分隔成奇巧的花纹,将水精阁的青砖地板映照出一种玉质的光泽,跟小几上一对瓷瓶温润的凝光起着奇妙的呼应。
   
李琅琊斜支着颐端详了端详,伸手屈指在瓶身上轻轻一弹——“叮”的一声清响,带着晶莹剔透的质感。胎质虽好,瓶身造型倒是平平常常,一尺来高,底盘略小,往上慢慢扩大,圆滑的线条好似美人双肩,到瓶口又往回细细一收。是最家常的插花瓶样式。
   
——不过一般的对瓶,釉下彩画无非是成双作对的荷花金鱼、喜鹊梅花之类,这一对倒是别出心裁。一只是粉白的底色,上头疏疏朗朗勾画着几枝临水桂花,将开未开的金色花蕾之中掩映着一只小小黄莺,纤细的脚爪扣着枝子,尾羽高高翘着,似乎正在眷怜着自己的水中倒影。另一只却是苍青的底色,瓶身下部不规则的大片留白,依稀是寒江残雪的风韵,铁画银钩的松树虬枝上,一只通身皓白的雪雕正傲然回首仰望——大写意的背景配着神态逼真的工笔翎鸟,那釉色又是洁润明亮,连鸟儿翎毛的纹理也细腻入微。
   
——“釉彩瓷质什么的我倒不太通,只是这一对的花样稀罕得很,一个是观鸟,一个是猛禽,倒不怕打起来吗?”
   
安碧城呵着手从后堂回来,正迎上李琅琊的赏鉴结论,忍不住笑了出来:“虽不中,亦不远矣——知道刘掌柜为什么会松口吗?天机就在这里~”
   
刘掌柜方才那惊慌又哀怨的眼神活跳出来,李琅琊轻轻一击掌——“幽灵军马”?你刚才好像拿这个吓他来着?”
   
细细的手指从白釉绿彩碟里拈起一个蜜酿梅子呷着,安碧城甜滋滋地眯着眼:“这次可不是我编出来的,这对瓶子在西市的古玩行里也算出名了,本来因为釉色好,花样好,价钱抬得也高,可不知怎么悄悄传出风声,这一对儿放在哪里,哪里就有千军万马冲杀的声音彻夜不息——谁愿意家里放着兵戈之灾的不祥之物?所以周转了好几家店,价钱跌了又跌,刘掌柜又急着脱手,又跟我斗心眼儿——哪里就瞒得过我?”
“……………刘掌柜固然是完败,可你自己都说是‘不祥之物’了,还美滋滋地买下来?”
   
“——‘像狐狸一样灵活,像老鹰一样攫取’可是我们粟特人的古训,被区区传说吓倒,会被商人之神耻笑的!”
   
闪耀着金光的警句从天而降,幽幽的神秘气氛一触即溃。李琅琊无言地将手笼进了白狐裘的大袖里,露出了“就算真有幽灵也会被你的执念打败”的感慨眼神。
   
   
   
   
(二)
所谓冬夜的赏心乐事,最好不过三五知己,烹茶闲话,看红泥小火炉上升起柔静的暖烟吧?再不然,拥着貂裘西窗读诗,听积雪从竹叶上落下的簌簌语声,才不辜负良宵……
   
——可为什么此刻的我,会在已近三更的时分,呆坐在洞开的长窗下喝着冷风呢?
   
——李琅琊擦了擦静静流下的鼻涕,迷迷糊糊往四周看了看。铜薰笼里,红炭亮着微光,屋子里没点灯火却并不黑暗,满地青白的月光像碾碎的玉。不过比月光更明亮的是那个人的眼神——安碧城目光炯炯地倚坐在靠垫中,丁香色锦袍的银线绣花闪着微光。那绿色眼睛注目的方向,是圆窗之下,地几之上的一对瓷瓶。
逆着月光,细腻的翎鸟花纹看不真切,圆肩细颈的黑色剪影带着和阳光下截然不同的强烈存在感。可能是因为,今晚的月光太好了一点吧——满月冰玉般的容颜之外,带着薄薄幻彩的光晕清晰可见,白银泉水似的光泽镀了一室的冷霜,将对瓶秀颀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抽去了色彩的描线图画。
   
安碧城无声地笑了一笑:“说好了一起守夜,来破解古瓶秘密的,居然从刚才起就给我倒头大睡——这点恒心都没有,还想成为长安怪谈收集第一人吗?”
   
“……不要随便给人起奇怪的称号啦……不如说你的存在就是活生生的怪谈吧?现在我可是在水精阁看到什么都不会吃惊了……”李琅琊强打起精神逞着口舌之快。
   
——“真的吗?”安碧城的声音,忽然混合了惊骇与隐隐的喜悦。注意到他目光的游移,李琅琊也转头向圆窗的方向看去——
   
水光,那么逼真的漂游不定的水波幻影,大概是七夕的银河错乱了时令吧,竟然在这轻寒的冬夜里倒卷而下,将幽暗的斗室变成了澄澈通明的水晶宝匣!
   
“……这月光,好凶猛……”李琅琊喃喃说出了声——难道是什么天象奇观吗?就在自己打了个盹的工夫,月光为什么会好到这样不像话的程度?那倾泻而入的雪白光华,并没有寻常赏月时引人倾心的娴雅姿容,而是如潮汐一般涌动奔腾,充满隐秘的喧嚣,仿佛有一个奇异而不祥的秘密,正从这冰冷又火热的白月光中生长出来……
   
——是的,是有些东西在生长!李琅琊猛地注意到,变幻的月光之海中,随着波浪飘摇的暗色,并不是水中之鱼的虚像,而是某种真正存在并移动的形体!
   
“影子……”安碧城的低语将他的目光引向了地下。瓷瓶的实体还好端端摆在浑圆的雕花窗棂下,而它们被月光投射在地上的对称影子,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痕迹。那原该是瓶影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树”清晰的黑色剪影,仿佛被月色浇灌,从虚空中生长,它正以奇异的姿态曼延和伸展着。
   
以粗壮的主干为支点,挺秀的枝条尽力向四面八方伸出手臂,银刀一样锐利的月光把地板与四壁染成了巨大的白纸,水墨般的树影渐渐铺满了纸面,那生长得越发蓬勃的枝叶正沿着墙璧往上攀援。带动着整个房间有种旋转起来的错觉。
   
被这凭空出现的月海树影夺去了心神,李琅琊瞪大了眼睛,跟随着树枝的长势移动着眼神。几乎能听到初生叶片在空气中伸展开的簌簌微响,如云如荼的树冠渐渐成形,流星般的微光在枝桠间闪烁流转,星砂慢慢凝成了半开花朵的轮廓。那是看不见颜色与形体的花,却有月中天女一般的翩跹姿态,在幻境中绽放出不可久停的光芒。
   
……是被这梦幻空花蛊惑了吧?月光的波浪中仿佛有某种熟悉的节奏,是彼方的呼唤,抑或来自梦境最深处的邀请?李琅琊的一半神智在大声警告——“又要发生怪事了!!”另一半神智却如饮醇酒,不知不觉地做出了一个采撷的手势,向着繁花的幻影伸出手去……
   
——就在他的手指进入光与影分界的一瞬间,那杂花生树的剪影,好像被看不见的画笔重重加了墨色,更快,也更深地晕染开来,包缠住了他的指尖、手臂,迅速地向整个视野侵占过来!
   
李琅琊一个怔仲间,已经失去了反应的机会,他只来得及回头望向安碧城的方向——那绿眼睛的少年正一脸焦急地向自己奔来,似乎是想把他从妖异的阴影中拉出来。转瞬间沉重的黑影已经涌到了眼前,耳畔也像被水流漫过,只能听到一片金声玉振的琳琅清响,李琅琊最后看到的影像,是安碧城正在大声喊着什么——可是听不清啊……他在说什么呢……
(三)
——是微风吹过凤尾森森的青碧竹林吧?否则不会有这样浩淼又高远的声音。但竹叶之间的摩擦碰撞,又怎么会发出这样清脆的节奏?像雕琢最细巧的玉片与金箔彼此敲击应和,奏着叫不出名字又细腻明亮的乐曲……
  
李琅琊猛地睁开了眼睛——被黑暗席卷时一直响在耳边的声音,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地敲打着感官要他快点清醒。而张开眼帘的瞬间,金橘色的柔光如同美梦般当头洒落,他本能地抬手一遮眼睛——
  
眼神透过指缝聚起了焦点,暗色的阴霾消失了最后一点踪影,抬头视线所及的地方,都盘踞着一棵巨大植物的眷属——虬劲而骨清神秀的枝条,披离繁茂的翠叶,还有像织绣纹样一般点缀在叶间的花朵。品红色的弯曲花瓣像一朵朵小小的睡莲,但端整的花形又有着重瓣山茶的清贵浓艳,而它们偶尔从枝头飘落的姿容,哀愁缱倦得像一句句染了胭脂的叹息。
  
李琅琊伸手接住了一朵落花,无处不在的金色光斑,给花瓣的尖端染上了纤巧的镶边。“真是好看……”李琅琊轻轻嘟哝了一声,再望望浓密如华盖的树冠,金粉一样灿烂而澄明的暖光,正从每一个小巧的叶间空隙穿透而下,细细的光柱像缕缕金线,将无边广大的树冠与地面联接在一起。
  
——“大话不能说满啊……”李琅琊醒悟到自己正半张着嘴抬头傻看,连忙甩了甩头修正表情。好像就在片刻之前吧,还向安碧城夸夸其谈“在水精阁看到什么都不会吃惊了”,被他看到一定会好好嘲笑自己的呆相吧?
  
……“现在我是落难啊!为什么还会先担心被他嘲笑啊?都是他害的好不好?!”李琅琊几乎大声喊出反问自己的话,无力地垮下了肩膀。
  
既然要追究罪魁祸首,那么就认真回溯一下过程——冬夜、圆窗、结着薄冰的月色,瓷瓶的倒影忽然幻化成花树剪影——树?李琅琊猛抬起头来——眼前这不属于世间任何纲目的艳丽花树,可不就是那月中倒影的实像?手中像流动着细细火焰的红花,可不就是那枝头彗星般的结晶?
  
“……冷静……现在是我来到了树的世界,还是树长到了我的世界?这回的故事有点像庄周梦蝶诶,不管怎么说先看是不是梦吧……”李琅琊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向粗壮的树干伸出手去,想试试这一次碰触会不会带来再次的奇遇。
  
——“不要碰尊贵的神树!就算你是空桑的探子,这样的行为也太过狂妄了吧!?”
  
清越的声音就在一瞬间响起,李琅琊迄今为止的人生经验里,还从不曾被人以这样矜持而隐含怒意的语调喝止过。他霍然回头——正对上那少年凛然而优美的双瞳。
  
那是和李琅琊一样深黑如午夜的瞳色和发色,却有着比他更苍白安静的肤色,秀美的五官像细细描在白瓷上的粉彩。寻常男子穿来会略显轻艳的湘黄绢衣,却与他搭配得异常合衬。
  
一半心思被他的气势和容光所震动,一半心思却为那只言片语猛地亮起一瞬的火苗,李琅琊脱口问了出来:“——空桑?你说的是哪个空桑?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黄衣少年被问得一怔,薄怒和疑惑的神色同时浮上了端秀的脸。他微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李琅琊。深黑潭水般的目光漾起了不确定的表情:“……你……不是这里的人?”
  
金杏色的夕阳滟滟流转,给树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人镀上了一层暖色。李琅琊拼命控制住失礼的冲动,才没有当场脱掉厚重的狐裘,只好抹了把汗,向那风神俊雅的少年解释着:“……你看,我在水精阁里好好坐着,月光里就凭空长出一棵树的影子……就是这棵树啦!我伸手一碰,睁开眼就在这里了……这位小公子,现在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少年抬起手指按了按轻皱的眉心,淡淡的的笑意在唇边一闪而没:“——果然是从‘那一边’来的人……我就在奇怪,英提怎么会派来这样文弱的家伙做斥候……”
“……对不住啦……文弱是我的错……”
  
“这里是招瑶山与空桑山分界的标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过……”少年的语声低了下去,“这并不是什么游历的好地方……”
  
李琅琊并没留心那半句黯然的注解,从少年口中说出的,并不是陌生的名字,那是曾被记载在上古的典籍里,和洪荒的巫术、神奇的幻兽、还有无数缥缈难及的山川江河联系在一起的神山之名。他几乎喜出望外地叫了出来:“——‘多桂多金玉’的招瑶山!‘长冬无夏’的空桑山!我果然没记错~《山海经》里写得明明白白嘛!”
  
少年显然并没有对李琅琊的治学热情感同身受,仿佛从风中感受到了危险的讯息,他仰起脸看着枝头摇动的绿叶,不安的阴影迅速掠过了眉睫。李琅琊跟着他的表情抬起头来,也察觉出了某些东西正在改变——
  
夕阳斜缀而下的安闲光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失去暖意,而且正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黯淡下去,仿佛从天外飘来的阴云正笼罩在树冠之上,铅水般的沉重冷光由外而内向巨树侵蚀过来,刚刚如同琴瑟相和的枝叶碰撞之声,竟隐隐有了铁马冰河的金戈兵气!
  
少年向着李琅琊转过脸来,声音依然是冷冷淡淡:“花就要落了,这里马上要成为战场了。奇怪的异乡人,愿意去我的居城避一避吗?”
“愿意!”
  
“…………”
  
少年显然被李琅琊坦白而飞快的回答吓了一跳,而就在这两句话对答的时间,裹挟着不祥呼号的北风已经呼啸而至,娇美的红色花朵弱不胜衣地瑟瑟而落,随即被贴地而起的气流卷起残瓣,旋转着消失在深灰的虚幻暮色之中。
  
事态似乎已经不容少年再迟延,他向密云四合的天空高高举起食指,朗声念出了呼唤的禁咒——“招瑶之灵,‘鹿蜀’之名,应吾召唤,奉吾驱驰!”
  
从他高举的指尖,一道银砂般的光流喷薄而出,在罡风中傲然迸散出飞星的锐光。随着少年手指优雅的挥动,银色的星屑被带动着迅速凝结成形,一只矫健神兽的形体,像被凭空画出一般,从飘浮光砂构成的轮廓变成了实体!
  
——乍看会以为是一匹雪白的骏马吧?但再看一眼就会发现,那银色皮毛上覆盖的虎斑纹理,黄金一般的瞳色,比火焰更炽烈招摇的赤色长尾,并不是人间任何神驹所能拥有的幻像。它轻轻踏动着四蹄,将炫光流转却温柔异常的双瞳转向衣袂飘飞的少年,亲昵地用鼻子挨蹭着他的手掌。
  
“——‘鹿蜀’?对哦是《南山经》里写到的神物嘛!见到会有吉兆……”
  
“上来啦!不要掉书袋!”
  
轻盈得像一个水泡在空气中滑行,少年几乎是飘上了银色神兽的背脊,向李琅琊露出一个“要我动手扶你吗?!”的催促眼神。
  
“……配合一下不行啊?要是端华在,他一定会傻笑着赞我渊博的……”李琅琊在心里默默抗议着,手脚却不敢闲着,也一纵身跨坐在少年的身后。疾风呼啸的速度感瞬间扑面而来,“鹿蜀”穿云破雾的飞驰中,李琅琊匆促地回头,看到玉龙鳞甲般的雪片正奔袭而至,苍翠的枝叶意外地没有掉落,而是转变为一种清冷而美丽的缟素颜色,整棵树仿佛凝结成了一座巨大的冰雕,而落尽了朱红花朵的浓荫深处,正在旋转着生长出苍紫色的蓓蕾,像雪白丝绸上织出的一朵朵忧郁雨云……
  
*************************************************************************
  
  
“……我叫李琅琊。”
  
“…………”
  
“……我不想一直用‘小公子’来称呼你呀,自己都觉得难听……”
  
“那边的人都是这么轻易就向陌生人说出真名吗?怪不得你会被困在这里!”
  
“…………”
  
“……琢光。”
  
“啊?”
  
“我的名字啦!”
(四)
对李琅琊来说,这是没有方向感和距离感的奔跑。那改变了神树色彩的风雪,夹杂着铁甲长戈的呼啸,似乎就追逐在身后一箭之地。但鹿蜀火红摆动的长尾之后,闭锁着重重寒云,望不见追兵的影子。往前望去,也是一片苍青色的云遮雾迷,眼中所见的,只有那拥有“琢光”之名的少年略显单薄的双肩。耳畔传来的规则震动,是鹿蜀的四蹄交替蹴地的声音——“至少我还是在地面上吧?又不求仙访道,就这样飞上九天也太可笑了……”李琅琊只好在一片混沌中如此安慰着自己。
  
突然地,鹿蜀仰起了长颈,发出一声好似远古歌吟的长啸,银色的猎猎长鬃瞬间流水一般飘荡开来。它再次踏向地面的时候,迷离的云团蓦然被撕开了缺口,视野中雷同的青白雾霭迅速向后方退隐和消散,鲜烈的绿色潮水般涌来——原来浓雾的彼端,竟隐藏着春云绕树的葱郁山林!
  
一座小小的城池依傍着山岩而建,因为已完全被苍绿的藤萝薜荔掩盖了石材,远看去竟是和空翠青山融为一体,高处的屋宇轮廓也掩映在绿荫之间,像遥不可及的月宫楼阁。
  
山峦的起伏跌宕并未使鹿蜀的奔驰稍稍停顿,它载着两人一路奔腾到了城墙之下,飞跃进悬垂下累累青藤的门障,踏过渗透着绿色苔痕的阶梯,盘旋着向居城高处行去。李琅琊只来得及听到少年向身后抛下一句命令——“关闭城门!空桑山的飞骑在后面!”原本伫立在两侧的人影,迅捷地向城门方向飞掠而去——是那些黄衣子弟的背影太轻盈潇洒了吧?在李琅琊匆匆回望的视野中,好像是一群缀满华丽金羽的鸟儿,正投向无尽的绿之幻海……
  
沿着螺旋状上升的石梯,居城奇巧的结构和城下的云山烟树,像徐徐打开的扇面上的图画,一点点显露出来。阶梯尽头的高台上,落足之处是恍如玉屑质地的泥土,一株高大的桂树正张开绿锦的冠冕,为这居城的至高处装饰着仪仗。
  
随着两人跃下的动作,名为“鹿蜀”的幻兽再次崩散为星屑的本相,银色的光粒随风扶摇直上,消失在中庭的绿云桂子之间。但李琅琊已不及对此投以惊羡的目光,跟随着琢光注目的方向往城下望去,年轻的王孙不禁有一瞬间的失神——原来那追逐在身后的风雪,不只是自然的伟力,它们已具像化为披坚执锐的武者,正在城下摆开银色潮水般的阵型。
  
那不是李琅琊熟悉的,太极宫外带有表演性质的羽林卫阅兵仪式,冷冷丛云般的旗帜翻卷着真实的肃杀之气。矫捷的银甲骑士们戴着装饰有长长白羽的头盔,面目看不分明,但他们同样矫捷的座骑——雪白底色,苍青色豹纹的大型猫科动物,正仰起生有卷毛的尖尖耳朵和橄榄色眼睛,向城墙上方发出威慑的低鸣。
  
“……真的是战场啊……可是你们到底是为什么打仗呢……”李琅琊的问句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望着盘踞在城下的重兵,后半句竟凝在喉咙里问不下去。
  
“害怕了?我原以为你是个有胆色的陌生人……”琢光微微一笑。
  
“……不是……”李琅琊一脸做梦般的神情向琢光回过头来。“那个在队列前面的,绿眼睛,金头发的家伙,是我认识的人啊!”

金衣公子(下)  




春景娇春台,新露泣新梅。春叶参差吐,新花重叠开。
花影飞莺去,歌声度鸟来。倩看飘摇雪,何如舞袖回
——谢偃《踏歌辞》
  
  
  
(一)
林立的银白旗帜上用暗金线绣着奇异的“眼睛”图案,阳光反照之下,好像一道道凌厉的目光直射上来,打量着居城上伫立的人影。冰封般的气氛里,那位披着丁香色锦衣的金发少年,却有着与环境殊不相称的悠闲姿态。他安抚地轻拍着胯下雪之幻兽竖立的背毛,抬头向城上望来——正对上李琅琊惊疑不定的目光。
  
微微的错愕浮现在精致的容颜之上,随即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像蝶翼慢慢展开。安碧城笑嘻嘻地向李琅琊扬了扬手——他本来纤细的身材被厚厚的毛皮裹得严实,远远望下去倒像只毛茸茸的小熊在摇摆爪子。
  
“心有点乱……”的晕眩感觉一时间让李琅琊两眼发花,没空去欣赏小恶魔的可爱表现。“波斯小子也被卷进来了?我们怎么合作才能回到水精阁?等等现在他好像是敌方的人——咳我也不算‘这一方’的人吧?但我们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两军对垒啊?…………”李琅琊心中转过飞速而纷乱的念头,不知不觉中回头瞟了一眼身边的琢光。
  
阵阵朔风像生着白翅膀的鸟,把琢光的黄色绢衣吹成了盛放的花,袖口和襟边鲜烈的黑色纹饰就是花瓣卷曲的阴影。俯视着城下的重兵,像要临风飞去的少年,眼中却闪过了一瞬间的潋滟水光,如果不是李琅琊刚好瞥见,谁都会以为只是光线流转的错觉吧?
  
“……英提……”
  
那是李琅琊曾在花树下惊鸿一瞥的名字,为什么又从琢光的唇边轻轻溜出?
  
城下的白色旗帜无声地分开一条通路,像山岚吹开了重重冻云。一只高大精悍的雪豹缓步行出,随意的步态并不带露骨的攻击,而是有着王者的优雅从容。跨坐在它背上的骑士披着银色软铠,同样皓白色的锦衣下摆在风中回旋。仰起脸看了看城上的情势,他抬手摘下了遮蔽面孔的银盔——比明光铠甲更灿烂百倍的银发,就毫无阻碍地披散开来。
  
李琅琊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位鲜卑血统的长安游侠——那样深刻华丽如剑锋的硬质美貌,傲慢地睥睨天下的珠灰色眼睛,就像他身后的幻兽之军,烙印着咄咄逼人的北方异族的风貌。
  
“我是按照‘法则’来赴约的,何必这么剑拔弩张呢——招瑶山的主人!”
  
琢光还没有答话,卫护在他身边的侍从纷纷发出了愤怒的反诘:“还敢谈什么‘法则’!空桑山的卑劣家伙!不就是你们的巫术一直在作梗吗?!”
  
“占据了神树还不满足,一定是来攻打我们居城的!以为我们不敢决一死战吗?”
  
银色骑士的声音中含着轻薄的笑意,却又有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伤感:“你也这么认为吗?琢光少主?你难道不想早日停止这无谓的争端吗?事实是——不久之前,有个来自‘那一边’帝都长安的术师穿过了空桑的结界,有了第三方的见证,仪式应该可以进行吧?”
  
琢光忽然回头看了李琅琊一眼,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是神树召唤出了不速之客吗?事情果然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就让‘仪式’来决定一切吧!”
  
  
  
(二)
  
银白色的剽悍军马退出了一箭之地,桂树下的平台俨然成了临时布置的会盟场所。与换上了正装的琢光遥相呼应,那名为“英提”的骑士也卸下甲胄,穿上了镶嵌着银色云霓图案的白袍。各自端坐在玉座之上。而在双方阵营之间的空地上,有一方小小的高脚桌案——或者说,更像一棵小型的树木,蜿蜒的纹理向上伸展着,托起一个平盘,像要承载什么东西。
  
“特设”给两位远方来客的席位,就在这引人注目的木案之后。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李琅琊一边保持着僵硬的微笑,一边努力压低声音问着:“……你什么时候成了‘长安来的术师’?我们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救你啊,招惹是非的九殿下!”安碧城的回答声音虽低,却颇为理直气壮。
  
“……我没有叫你去冒充吧?栽赃啊你?!”
  
“……额头不要爆青筋啦……会被他们看出来……好吧,你消失在树形的黑影里,我跑过去想要拉住你,结果,似乎……是一起被拖到这边了,只是似乎‘着陆’的地点不同,我落在空桑山的荒野里——那可真是冻死人的地方——差点被当作奸细处决掉,还好我露了一小手,暂时让他们相信我是‘术师’,不然也不会来到招瑶山找到你啊。”
  
“是什么‘一小手’?”黄衣与白衣的人群忽然有了新的动作,让李琅琊将后截话咽了回去——“……不会是讨价还价的必杀技吧?”
  
两个侍者分别捧着两尊琉璃器皿从已方阵营走出,放在英提与琢光的面前。说它们是“琉璃”只是最初的观感而已,那仿佛是五角宫灯的精致容器,表面不停地流动着莹蓝与金彩的光泽,带着琉璃天然的透明感,却窥不见里面的内容。
  
琢光向李琅琊的方向微微颔首,清亮的声音一点点拆解着他心中纷繁巨大的谜团。
  
“我们相遇的那棵树,据说在你们的世界有许多名字。‘风声木’、‘月中树’……其实只有它真正的名字——‘长春树’才最为贴切。生长在招瑶山和空桑山交界之地的它,眷顾哪一方的土地,哪一方就能得到丰饶,还有充沛的灵力……空桑与招瑶多少年来都为了神树的归属争斗不休。直到先代的王上商定了用‘仪式’来裁决。”
  
“风声木”?李琅琊猛然觉得心中有朵小小的灯火被点亮了——那不就是《洞冥记》中记载过一笔的“实如细珠,风吹枝如玉声,有武事则如金革之响,有文事则如琴瑟之响”……
  
好像听到了李琅琊的心声,琢光微微一笑:——“它发出的声音,开出的花朵,并不全是自然的造物,而是注入灵力的‘愿望’凝聚而成。也就是说,只有具备足够强大的‘术’,才可以得到长春树的护佑,让自己的祈愿成真……
  
——所谓“仪式”,就是选在一年之始,空桑与招瑶的主人各保存一颗长春树果实结出的种子,用最强的“愿望”去灌溉养育,一年之后哪一方的种子开出花朵,就证明哪一方的灵力更强,神树就会赐予一整年的温暖富饶。
  
原来那结出夏日烟火般瞬息幻变花朵的,是被执念所栽培,又反过来用灵力影响着现实的祈愿之树……李琅琊努力消化着所闻所见的迅息,渐渐整合出了结论:只有“愿望”更强烈,执念更坚定的一方,才能催开长春树的花蕾——然而究竟是什么样的愿望,会演变出如今兵临城下的局面呢?
  
安碧城举起了手:“据我所知,这个仪式已经停止很久了吧?所以才会有每夜的‘幽灵军马’的冲杀声?而且……”他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子:“空桑山那个地方啊,怎么看也不像得到长春树法力保护的样子……”
  
白衣的英提微微扯起嘴角冷笑了:“仪式早就废止了。因为从三年以前,我们双方手上的种子,就再不曾开过花。‘一定是对方用巫术攻击来作弊’——大家都是这么猜想着,空桑山的苦寒越来越严重,而招瑶山的结界也在一天比一天薄弱吧?琢光少主!”
  
琢光的眼神始终没有和英提相遇过:“——所以如你所愿,今天就作一个彻底的了结,看谁的祈愿之力更强一筹吧。”
  
“……那个……我是不知道所谓‘了结’是什么啦,但我觉得,如果是神树,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李琅琊本能地疑惑着,琢光那种不自然的冷淡态度,似乎隐藏着什么……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在宽大袖子的遮掩下在他手腕上一捻——安碧城笑得水波不兴,一点也看不出底下在搞着小动作:“所以说,我们的到来,可能正是长春树的意志呢。按照‘这一边’的法则,这种强行介入自然规律的灵力比拼,是要有第三方‘术者’的见证才能进行的——那么,二位还等什么呢?”
还来不及为那一串陌生词汇表示疑问,李琅琊就被瞬间亮起的光芒刺痛了眼睛。片刻之后,他才能移开遮挡的手指——而那光芒中的景像,让他除了“瞠目结舌”,作不出其它的反应……
  
在强劲气流形成的旋风中,有无数雪片在飘扬——不,不是雪片,雪片不会呈现出银白与金黄两种色调,也不会如彗星般曳着绚烂的光尾……那是属于飞行一族的美丽羽毛,它们正随着主人的振翅,在天空中画出舞蹈的轨迹。
  
玉座上已经不见了琢光与英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两只硕大的鸟族。一只通体金黄,黑色的羽冠和长尾,姿容宛如图画中优雅的凤鸟,只是体形略小。另一只……则像是巨大化的夜枭,强悍的身体上覆盖着雪白的翎毛,弯曲的尖喙之上,四只缀着银灰色瞳孔的眼睛,正在放射出冷冷的毫光。
  
银白与金黄色的光波,好像次第展开的花瓣,从两只巨鸟的身上一圈圈扩散。它们微微俯下身子,靠近了各自面前的灯型容器,光波荡漾的范围不离其左右,当两种颜色的光芒在空中相遇,彼此交汇的地方似乎有看不见的力量在碰撞,甚至摩擦出了耀眼而细小的火花——这就是真正“灵力”的较量吗?
  
(三)
  
“他们是……他们是……”李琅琊发现自己一直在呐呐重复着无意义的字句,他定一定神,缓慢地向安碧城转过头来:“拜托你给我一个解释?‘术师’大人?”
  
“……我真的不知道,那对古瓶为什么会带我们穿过羽族的结界。我只知道,他们这样做是赌上了最大限度的灵力,说是禁用的秘术也不为过,所以才不可轻易举行吧……”
  
——好像印证着安碧城的回答,银色光芒闪耀得更为强烈,一点点侵入着金色波光的障壁,而英提幻化的雪枭身前,那琉璃色的容器也开始闪出呼应的光彩,好像有颗星辉正在其中慢慢苏醒。
  
星辰之光一刻比一刻更明晰,容器的内壁渐如水晶一般澄澈,每个人都能看到,一个稚嫩而优美的花朵剪影,正在成形、伸展、似乎下个瞬间就会突破阻碍,展露出绝世的容光。而琢光面前的容器,并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是不是可以说,胜负已分了?
  
虚空中涌出了一道白色的火焰,寒冷的炎光像一条缎带,自上而下笼罩了银色的猛禽,光带落下时,英提已经恢复了异族游侠般的风姿。黯然的金色光华中,对面的少年也现出了人身,看着他苍白紧皱的眉峰,英提露出了一个傲慢的笑容。他单手拿起了琉璃宫灯,大步走到了安碧城与李琅琊面前。
  
  
“来自长安的术师,请你们来证明空桑一族的荣耀吧!
  
“好——啊——”安碧城抬起头来,向他莞尔一笑。
  
下面的事情发生在瞬间,但在李琅琊看来,就好像水波中的幻影般摇曳而缓慢。
  
安碧城忽地跃起了身子,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碧绿的光影,那是一把玉质的长剑,锋芒与周围空气交错出冷火的轨迹,最终深深没入了英提的胸膛——那一刻几乎是寂静无声的,像疾飞的鸟儿收起翅膀一样自然而迅捷。
  
安碧城的手中还握着剑柄,他抬起头来,正对上英提不可置信的表情。绿眼睛的少年笑得艳丽而残酷——“真是天真啊,异界的家伙,不知道人类的术师是非常,非常狡滑的吗?”他另一只手接住了从英提手中跌落的琉璃灯。“这可是汇聚了灵力的好东西呢,我就收下了~”
  
随着他抽出长剑的动作,英提失去活力的身体颓然倒下。胸膛的伤口并没有血迹,冰冷的绿色萤光随着伤处向身体四周伸展着纹路——那是灵力的锋刃造成的致命一击。
  
“——你在做什么!!?”李琅琊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跳起身来瞪视着刹那间变得陌生的安碧城,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也随着那一剑变得冰冷——但他并没听见自己的大喊声,因为几乎在同时,金黄色的锐光像实体的巨浪一般当头扑来,将两人狠狠地弹开!
那光芒来自琢光的方向,他束发的长带因为高涨的力量而崩散,被狂风卷起的长发之下,是不能用简单的“悲伤”来形容的表情……
  
他飞掠过来紧紧拥住了英提的身躯,带着近乎绝望的专注看着那双银灰色眼睛,直到它们消失了最后一点神采,空洞地望向苍白的天空。
  
悲痛和惊诧的呼喊声从英提的随从中间爆发开来,几个白衣的武者已带着愤怒的杀意,向安碧城和李琅琊的方向包抄过来。波斯少年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惧意,他举起手中的长剑抛向天空,似乎表示着“放弃”的动作却有着成竹在胸的优美从容。
  
青绿色的玉质利器笔直地飞向虚空,却在半途改变了形体,好像有看不见的水镜将光线折射出不同的角度。碧色的灵体转折曲伸,像一道轻柔的波浪流淌而下,蜿蜒在安碧城与李琅琊周围,织出一重水光滟滟的结界。
  
李琅琊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认识那反射出青光的美丽鳞甲,认识那乌玉般的温柔立瞳……曾在夏夜的水之幻境里出现的龙之虚像——
  
“瑟瑟……”他喃喃出声,无法抑制的难过也随着这个名字涌出心口。他并不惊异于小小的鳄鱼再次幻化为龙身保护自己,而是不愿相信刚才的所见——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会做出这么残酷的事?
  
“是水族的怪物!!”几个白衣武士惊呼出声,一时无法逼近,而僵持不过瞬间,更为夺目的光华让所有人都调转了视线——
  
(四)
  
琢光埋首在英提披散满地的银发之中,没人看得到他的神色,但比灵力较量时更强烈百倍的金色炎光,正从他身上一波一波发散开去,像最纯粹的金砂凝成的蓓蕾,以缓慢的姿态一点点展开,露出深藏在心底的悲哀香气……
  
“……不是这样的……我的愿望……不是……我的愿望,我的愿望——”
  
清晰的碎裂声响了起来,摆放在琢光座前的琉璃灯随之粉碎成了晶莹的星屑,迎着气流的利刃,那曾盛开在夕阳绯红的枝头,也曾在寒风中结出紫色薄冰的花儿,正在慢慢绽开——这一次,它的颜色,是褪尽了所有欢悦灿烂,被霜雪染成的一片缟素……
  
随着花萼向上推举起层层重瓣,金砂的光芒随着劲风左冲右突,几近失控地旋转着,就像风之刀在空间撕开一个缺口,黯淡的景物像白纸一样被条条剥落,露出一丝夕照叆叇的暖光,
  仿佛是两个不同的时空在这一点上交汇,栩栩如生而又不可触及的幻境展开了画卷——
  
黄昏正在垂下巨大温柔的双翼,夕照给长春树枝头的雪之精灵染上了橘色镶边。盘曲的树根附近,一个小小的背影正蹲在地上,专注地捡起一朵洁白的落花。头顶忽然一暗,他吃惊地一抬头,露出了七八岁孩童的稚气容颜。而在他上方不远处,用力攀着树干探出身体的,虽然刻意摆出傲然的姿态,却也不过是个总角之年的小孩子。
  
对视了短短一瞬,占据了高处的孩子眯着眼睛笑了:“原来是招瑶山的‘黄毛’小鬼琢光啊!”
  
被他话中特意的重音激怒了,黄衣的孩子跳起身反击回去:“你们那一身白毛才难看!是为了躲在雪里逃命吗?”
  
“哈哈——这次的‘仪式’。可是我们空桑山赢了,以后一年里,下雪的怕是你们招瑶山吧?到时候可别冻得哭鼻子哟~”
  
“你……”琢光很显然在口舌之利上不是英提的对手,气得一时语塞,想想逃走又实在太丢脸,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喂……哭什么啊……”英提也慌了手脚,跳下树来绕着琢光转了两圈,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解,半晌才迸出一句:“好啦!大不了等我当上王之后,让你们多赢几次就好了嘛!”
  
“……才,才不要你让!……呜呜呜我们自己会赢……”
“……那你要不要和我做朋友啊?”
  
“啊?”
  
小小的英提兴兴头头的讲解起来:“你看,要是做了朋友,就可以送礼物了,将来不管哪一边赢,我都送这样白色的花给你好不好?就像我们空桑的积雪一样漂亮的白花哦!”
  
琢光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小小声地开口:“我不喜欢雪……要是花就可以……”
  
“那你答应和我做朋友了?说话算数哦!”
  
长春树与树下两个孩子的身影,随着虚幻的夕照渐渐暗淡下去,终至消散无形,只在空气中留下隐隐的童声和笑语,伴随着琢光破碎的低语——“我想要和你做朋友……我答应过你的,很早以前就约好的……”
  
——“为什么不早点这样说呢?”
  
已经不能再开口说话的人,忽然这样询问着。
  
所有的人都被这白银般清亮的语声吓住了,琢光更仿佛中了定身的咒术,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半支起身子微笑的人——片刻之前已经死去的人。
  
英提扬起一边眉毛打量着他,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结着绿色冰纹的伤口正在迅速消失中。“虽然不想再惹哭你,可是啊,你的灵力真是退步了,连这一点障眼的幻术都没看出来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
  
最先恢复了神智暴跳起来的人,倒不是琢光,而是李琅琊。安碧城的气定神闲几乎让他有点气急败坏。“你!还有瑟瑟,从一开始就在演戏吗?连我也骗在里边啊!?”
  
“我不是有意的啊九殿下~实在是怕走漏风声,我和英提少主苦心经营的计划要是穿帮,我这次可就大赔一笔了……”
  
“……英提?这是……计划?”琢光的黑眼睛定定地望着英提。
  
英提笑得有一点淡淡伤感:“这是你第一次认真看我的眼睛吧?就像小时候一样不坦白呢——就因为你是这么别扭的小孩,我才只能想出这个方法,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愿望啊……”
  
“……可,可那是不对的……天生对立的两族,怎么能做朋友……小孩子的戏言怎么能当真?少主的责任才是重要的……”
  
“啊啊——就是因为你们想这些有的没的,一直用所谓‘理智’压抑真正的愿望,才会导致灵力的波动紊乱,让长春树的种子不能开花啊。我还以为只有人类才会这么瞻前顾后不敢面对真心呢——”安碧城夸张地长叹出来。
  
“这倒也是——与其三年来打着无谓的仗,不如顺应小时候的真心话吧?长春树是那么美丽又亲切的树,它一定也是希望大家能好好相处吧……”李琅琊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你们还真是……”看着迅速结成同一阵线的“说教二人组”,琢光忽然觉得有种深深的无力感。面前那双似笑非笑的银灰眼睛,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秘宝。就像之前几乎要撕裂身体的悲哀,看到这双眼睛重新泛起光彩时,那种从心底最深处涌出的喜悦,都是一样的深刻而真实吧?
  
“……哪有这样设下圈套骗人的‘朋友’啊……”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却有种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轻松。
  
李琅琊也跟着松了口气,却忽然觉得手指一凉,向下注目的视线看到的,是一个女孩子纤细的身影。大概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黑发挽着小小的双垂髻,深绿的衣裙下摆好像散开的碧波。她一言不发,深黑如潭水的大眼睛里却满是笑意,小手怯生生的牵着李琅琊的衣袖。
  
“你,你是谁啊?”李琅琊忽然发现,随着危机的解除,那守护着自己的水之幻兽已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哎呀呀……连我们的瑟瑟小姐都不认识了?好容易到了这种灵气超强的地方,她才能变成真正的女孩子和你见面呢~”安碧城笑得老神在在。“要不是怕妨碍到我和英提的计划,她早就跳出来和你见面了!”
“真的是你吗?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吗?瑟瑟?”李琅琊惊喜交加地望着女孩子明净的笑容。
  
“…………”
  
“怎么不说话呢瑟瑟?”
  
安碧城轻咳了一声:“你忘了瑟瑟的本体是‘鳄鱼’啊,所以似乎还是不会说话呢……事实是,我和你一起被树影带到这里时,我没有拉住你,却把你的玉佩扯了下来,所以就带着瑟瑟一同到了空桑。也多亏瑟瑟的灵力,刚刚的戏才能演得逼真呢——虽然是演戏,却还是让瑟瑟做了残酷的事啊——真的是对不起——”
  
瑟瑟左望望,右望望,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李琅琊同步传译着:“我想啊,她是说,——就原谅你这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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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的阳光本应是十分强烈,但因为初冬的时令,并没有发散出太多热力,而是呈现出清澈琉璃般的质感。刚好让圆窗下闲坐的人感受到淡淡的暖意。
  
“正午和午夜是一天中灵力波动最强的两个时刻,我们是在午夜月光的树影中进入异境,所以只要在正午时进入长春树的倒影,就可以再从‘影之门’回到这边了——回归的方法意外地简单嘛~”李琅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安碧城捧着滚热的茶汤叹了口气:“——但前提是‘影之门’的媒介,也就是那对古瓶安然无恙才行!我们要是再晚回来一刻,你那位端华老弟就要动手砸店了——谁让九殿下是在我的店里失踪的呢?瓶子万一真有个闪失,我们就只好留在那边冒充术师讨生活了……”
  
  李琅琊忽然坐直了身子:“英提和琢光不是说过么,烧制这对瓶子的窑土,很可能混有长春树下的泥土,所以它们才会和长春树的灵力结界相通。那这瓶子的来历岂不是很不简单?你说……会不会是出自真正的“术师”之手?”
  
   “这么复杂的事啊……”安碧城像晒太阳的猫般蜷起了身子。“我比较关心,这对瓶子将来还能不能出手赚一笔——花样都改变了啊……”
  
李琅琊抚了抚腰间安静的龙形玉佩,沉默了半晌,他忽然低低地开口:“在那边的时候,你说过,人类的术师是非常非常狡滑的——真的是这样吗?”
  
安碧城没有立刻回答,他支着额打量了李琅琊一会儿,眼神像只优美的狐狸:“——有时候,‘狡滑’也不全是坏事,不然会活得很辛苦啊,好好先生——”
  
在他手边,精美的波斯银茶具正冒着袅娜的暖烟,载浮载沉的烟气穿过薄脆的日光,漫过了窗棂下的一对瓷瓶。一只是纯净的青釉,一只是洁白底色的釉下彩画:雪色的猛禽与娇小的黄色鸟儿同栖一枝,好像正在交换着亲密的低语……
ぁ抱著妳悻福鍀轮廓ず→﹫琏叹息都變嘚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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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0 22:54:28 | 显示全部楼层
牡丹狮子(上)  
长安幻夜第五部《牡丹狮子》(上)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
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
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
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
  
——元稹·《西凉伎》
  
  
  
(一)
  
如果要给长安的夜晚一个比喻,大概就是盛放着红色牡丹的彩绘漆盒吧?
  
随着黄昏五百鼓声的余响消散在暮色中,十二道城门依次关闭,伟大的长安城终止了喧腾。从皇城到象征着天下十道十三州的里坊,被夜游神的妙笔一层层染上幽深如墨的底色。
——那当然不是长安的真容,白日的梦幻繁华重新在帘幕后,深院中上演,像大朵大朵的折枝牡丹,静静燃烧着浓红诡秘的火焰。
  
暮冬的夜晚冷得斩钉截铁,被朔风扫荡过的天宇反而清澈温柔。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甜香味道——腊月的祭灶两天前就已结束,灶君早已带着甜蜜的供养回到天庭,而饧糖粘稠的香气还在人间留连,丝丝缕缕地做着提醒:还有三天就是除夕,之后几乎天天都是节日,长安那“金吾不禁夜”的正月狂欢就要开始。
  
——说到金吾卫……那真是些美丽如豹子的家伙!他们个个年轻,高挑,精力旺盛,像守卫着皇城的金甲少年天神。乘马游荡的公主们遥遥扬鞭评点着他们肃立的背影,出巡的皇帝也会在銮驾的御帘后发出“美丰姿!”的称赞……长安城的所有人都在宠爱和放纵着他们的骄傲。
  
带着糖味的月光洒在大明宫的石绿屋脊时, 中郎将皇甫端华正在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丹凤门的值夜换防刚刚结束,顺手摘下已敷了一层薄霜的神翼盔,他信步走进了金吾卫休息的偏殿。
  
白铜火盆里的兽炭烧得噼啪作响,几个折冲都尉正在互相品评着佩刀的优劣,唯一见到端华没有起身行礼的家伙正侧坐在窗台上,和端华平级的短金绣袍在逆光中微微闪亮。
  
“——端华大人,你这次可是输定了~是我先学会了《紫云回》!”
  
“……什么回?你喝多了吗?金吾值夜不许饮酒的,你带头犯禁让我很难办哎……”
  
端华那“完全不知你在说什么”的表情让对方没法再保持放浪悠闲的姿态,他跳下窗台大叫起来:“别告诉我你全忘光了!我们半月前的约定啊!谁先学会那首笛子曲《紫云回》,谁才有资格去追求教坊首席女笛手阿鸾!”
  
“……哈哈哈我只习惯记得和女孩子的约定呢,抱歉抱歉……话说回来我以为你早就找阿鸾表白去了,原来真的在学笛子?呆成这样完全不像我的朋友啊——萧家的云封三郎!”
  
………………
  
“混帐啊啊啊啊!!!”
  
——短暂的扭打中,萧云封一脚踹翻了火盆,火花四溅中无辜的都尉们逃出了房门。不久却听到两位中郎将真挚到不行的傻笑声——所谓“臭男人的友情”?
  
总之男人间的和解达成,满面黑灰的萧云封骂骂咧咧地从一地狼籍中找回了宝贝笛子,从笛孔中倒出灰屑,试一试音色——就算已没有竞争的必要,也有吹奏一曲炫耀以及压惊的必要吧?
  
寂静的冬夜是凝冻的檀香墨块,清袅的笛声像一道水痕慢慢融入、洇开。音符凝成的虚幻紫云飘过了高大的拱门,飞翘的檐角,飘过了含元殿晶莹的石踏步,紫宸殿精巧的对折飞廊,飘过了薄冰掩映着月色的太液池……
  
谁都会承认萧云封是一位优秀的笛手吧——如果他能演奏完毕的话……
  
就在第一叠与第二叠的交界处,需要笛手换气、换指的时候,《紫云回》宛转的旋律戛然而止,像平滑伸展的丝绸乍然断裂。
  
萧云封望着窗外的背影,和笛声的乍停一样,带着僵硬的不自然感,让端华把调笑的话都硬停在了嘴边。
  
“狮……狮子……”因为惊骇而苍白的手指指向窗外。
  
端华一跃而起,一把推开了半掩的长窗。
  
渗透着清明月光的夜色,毫无遮挡地涌进了房间,却带着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令的灼热气息。一只仿佛从火焰的炼狱中走出的野兽,正以神祗般的姿态傲然站立。它的鬃毛是吞吐的火舌,眼睛是熔解的黄金,像是开放在黑色丝缎上的金红牡丹,美得如此灿烂而妖异!
火焰与黑夜的交界处,时不时飞迸出热烈的火星,让金狮子周身笼罩着虚幻的光晕。回应着众人如在梦中的愕然表情。烈炎的幻兽轻轻抖了抖鬃毛,金光流转的眼神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终定格在萧云封脸上——还有他那紫竹包银的横笛。
  
感觉到火焰暴烈的温度扑面而来的时候,端华往前一纵身,想要拉开正对着窗子的萧云封。然而最矫健的少年也快不过那虚空中的火神——金狮子裹挟着烈焰飞掠而至,身后拖着飞散如星云的光带……像穿越一道屏风般穿过了萧云封的身体,同时将端华远远撞翻出去。
  
在众人的惊呼、怒吼、拔出兵刃的嘈杂中,金狮子收住了脚步回头环视,瞬间露出了仿佛是“沉思”的表情……随即,一声低沉的嘶吼随着火焰的羽翼延伸开来,这奇异的精灵踏着光流与星火飞驰而去,消失在夜色的漩涡之中,好像天空彼端开启了看不见的异界之门。只有那灿烂的火之印痕留在年轻卫士的视野中,久久没有消散。
  
  
  
  
(二)
  
头上围绕着虬曲鬃毛的西域狮子昂首挺胸怒视着前方,獠牙与利爪显示出攻击前的戒备——这个瞬间是永远凝固的,来自异邦的猛兽被雕塑成了拳头大小的镇纸,黄、绿、褐三色的釉彩变幻莫测,像流动不息的冷冷火焰。
  
大唐天子修长的手指摩弄着三彩狮子的头顶,唇边现出两道精悍的纹路。
  
“——所以,从子夜到正午,大明宫已经有三处发现了‘火焰狮子’的踪迹,而目击者之中,已有四人昏迷不醒,药石难医?”
  
“……是的。惊扰主上,是金吾卫的失职——如果陛下能移驾兴庆宫,也许会更安全一些……”  
  
端华笔直地跪在蓬莱殿外回话,光滑的云石台阶并不能平息心头焦灼的挫败感——昨晚他没能从金色狮子的利爪下救出同僚。从妖妄的火焰穿过身体的一刻,萧云封就像魂魄崩散的朽木一般栽倒在地,而其他三位牺牲者都像他一样,陷入了原因不明的长眠之中。
  
青玉帘徐徐卷起,阳光洒在陛下的平金披袍上,映照得那一点点笑意高傲而难以捉摸:
  
“但朕不愿意被鬼魅或精怪吓得落荒而逃,长安最英武的卫士为此束手无策,更是让朕失望和遗憾——也许司天台的官员有更好的解释?”
  
被点到名的男子从一侧的坐茵上直起了身体。淡银的发色和衣饰华丽非凡,但过于苍白的肤色,与环境有着微妙的不和谐感。
  
“观测吉凶,祓除不祥,本来就是司天台的职责。区区妖物当然不足以撼动陛下的威仪。我会找到所谓‘金狮子’并将其消灭——”
  
用倦怠柔软的语调说着严正词语的男子,说是“名动朝野”也不为过吧——“司天台”是秘书省门下的机构,主掌观察星象天文,推算历法吉凶。而当今的最高长官“司天监”师夜光,不仅年纪轻轻就拥有正三品的清贵职位,更是传说中可通鬼神的高明术师,因为曾解决数起灵异事件而深得天子信赖。
  
皇帝陛下将身子倚回到堆绣牡丹的靠垫中,扬起的手指却威严地指向殿外的冬日青空——“朕喜欢听到大明宫的传说,却不能允许它成为无稽怪谈的渊薮。你们就合力驱除恶灵吧——在除夕夜的宫中大傩之前!”
  
端华站起身的时候,正迎上从蓬莱殿退出的师夜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颔首问道:“我需要做什么?请司天监大人指派。还有,被恶灵袭击而昏迷的人,大人有没有办法救治他们……”
  
师夜光眯起了眼睛,秀美的脸像白瓷面具一般,没有表情地微笑着:“中郎将刚才也听到了,我只能听从陛下的诏命,先去捕杀那只‘金狮子’,其他的小事无暇顾及。而您……也是先关心陛下的安全比较重要吧?”
  
在与端华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一句飘忽而又带着清晰恶意的低语轻轻滑过。
  
“——你啊,只要做好一个守门的漂亮傀儡就够了!”
  
  
(三)
“我从来没被人这样瞧不起过!他师夜光凭什么那——么狂妄!?会点法术了不起啊!?要不是陛下还在,我非要打扁那张死人脸……”
  
李琅琊无言地望着暴跳如雷的好友。看来这次他的麻烦真是不小——大内被“妖怪狮子”的出现扰得人心惶惶,端华带着侍卫们四处奔波却一无所获,被陛下含蓄地责怪不说,最后又被师夜光抢白到如此地步。
  
“……但总之,事情是还没有头绪吧?听那位司天监大人的意思,是不要你插手了?”
  
端华沉默了一下,坐倒在厚厚的地毡上伸长了四肢。
  
“……就算为了在陛下面前挽回名誉,我也不能就这么躲在一边做个傀儡!还有……”他心烦意乱的揉着红发。“还有那些现在也醒不过来的人,想救他们啊……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小事!”
  
“这样啊——”李琅琊叹着气站起身来。从檀木衣架上取下了斗篷。“你想怎么办?是从丹凤门找起,还是由内宫往外查?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知我者琅琊~”端华笑嘻嘻地跳起来,余光却瞥到屏风后露出一点绯红的衣角。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金屋藏娇啊?”
  
配合着一个长长的呵欠声,艳丽的宝相花红衫悉簌响动起来。双飞金鹧鸪的屏风后露出了冰雕般清丽的容颜,异国情调的绿眼睛闪着怎么看都有点狡黠的光芒。
  
“不要以已之心度人之腹啊——中郎将大人!我是有事来拜访九殿下的,你突然冲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读书哪。”
  
安碧城身边果然散落着一些卷轴和书册,端华一边嘟囔着“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波斯小子是猫怪化身吗?”一边随意扫了两眼。突然,他脸上的笑容一凝,人已经向屏风后直掠过去,从地上抓起了一卷帛书——“这是什么?!”
  
那帛书已经微微泛黄,柔韧的肌理间散发出古旧的香气。从端华指间露出的书卷末端,正描绘着一只纹彩焕然的黄金狮子!
  
李琅琊也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看,一边说着:“不是说来找一些失传的曲谱吗?难道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看到那活灵活现的狮子图案,他也眨着眼睛没了主意,片刻静默之后,两人的视线一起投向了端坐不动的安碧城。
  
“……喂,不要瞪着我,两位请仔细看看,此狮子非彼狮子啊……”
  
安碧城从端华手中拿过了帛书慢慢展开,卷头处用小篆标示着题目——《五方狮子舞》。
  
“这是从西域传来的杂戏歌舞,当年在长安盛行一时,据说还曾在太宗皇帝御前表演过。不过现在流传的伴奏曲谱残缺不全,就算薛王府藏书中的这个版本,也不是完整的呢。”
  
“——那就是木刻狮头,由人披着绣衣扮的假狮子嘛……端华,不如我们歇一歇再进宫吧,你现在这样草木皆兵不成啊……”李琅琊担忧地望了望端华苦思冥想的神色。
  
“狮子妖怪……狮子舞……曲谱……歌舞……”端华紧紧皱着眉头念叨着这几个词,好像打算硬从迷雾中清出一条思路来。“……我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恶!到底是什么啊!?”
  
安碧城支着额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帛书上的描金狮子,半晌忽然问了一句:“你刚才好像说,除了萧家三郎,还有三个人被火焰狮子袭击?他们是什么人?”
  
“一个是太乐署的乐官,一个是教坊司的伶人,还有一个是梨园部的琵琶教师……”端华声音忽然一顿,李琅琊也好像悟到了什么,低低说了出来:“萧云封好像也是吹笛时遇到金狮子的?”
  
——两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难道是‘音乐’引出了狮子!?”
  
  
(四)
  
三个人来到教坊司所在的宜春北院时,天色已近下午,与早晨清朗的天色不同,沉重的灰色云层正在渐渐遮蔽天空,干冷的空气中已有了几分雪意。
  
那驾着火焰而来的金狮子,似乎真的跟《五方狮子舞》的残谱有了某种神秘莫测的联系,而完整的曲谱和狮子舞当年演出的掌故,就只有到皇宫中的梨园旧人中去寻找了。
乐工们还没有从昨晚的惊恐中恢复过来,胆小的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来寻找安全感,老成一些的教习也掩不住愁容满面,有的人打起精神练习着除夕庆典的曲目,钟磬和弦歌声中却总带着些惊惶不定的气氛。
  
阿鸾正独自坐在窗前眺望着丹凤门的方向。眼睛带着哭过的红肿痕迹。端华望望她的背影,打消了过去略作安慰的念头,寥寥两句空泛的劝解,就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啊……只好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他哪里会看不出来阿鸾喜欢的是谁?当初用《紫云回》来打赌,只不过是女孩子的小伎俩罢了,那是因为她早就知道,只有实心眼的萧云封,才会认真去学那首繁难的曲子吧……
  
教坊的“龟兹部”是主管西域乐舞的分支,成员中多的是卷发高鼻的沙洲乐手,妖娆冶艳的胡旋舞姬,个个都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话。但听到关于“狮子舞”的询问,还是纷纷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最终出来答话的,是一位已是白发幡然的琵琶教习。
  
“在这种情况下,可真不想回忆起有关‘狮子’的东西……听老辈人讲过,贞观年间,有西域的使节把狮子带到了长安,以后就慢慢演变成了狮舞的奇术……那么远的事情我自然没有见过,只是还记得少年时,曾经亲眼见过为天后陛下表演的一场狮子舞,那可真是壮丽如仙境的场面……”
  
老人似乎暂且忘怀了恐惧,眯起眼睛望着远方,手指甚至轻轻打起了节拍,完全沉浸在对往昔灿烂的追怀中。
  
“鳞德殿外排开了千人的阵势,青、赤、白、黑四色的狮子各自占踞一方起舞,中央是披着金色绣衣的雄狮,戴着假面的狮子郎耍着拂尘一路逗引着它跳跃翻滚,旁边的百人乐队齐声高唱着《太平乐》,那歌声直上云宵,整个长安城都被烟花与音乐点亮了……”
  
“……等等……给‘天后陛下’表演?那不就是五十多年前的事?难道之后就再没演过?”端华忍不住问了出来。看到老教习肯定的表情,他失望得几乎要大叫起来:“这叫人怎么查啊?!”
  
李琅琊也望着壁上悬挂的曲项琵琶发起呆来——身为皇族的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他要称之为“曾祖母”的天后陛下,那伟大又可怕的则天女皇,并不留恋长安城的雄浑与质朴,几乎半生都长居在东都洛阳,老乐工口中辉煌如梦的五方狮子舞,可不就是她留在长安的最后华丽?这几近失传的乐舞,该从何查起呢?
  
……但是……还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呢……
  
李琅琊忽然转过身来。“你刚才说,乐队伴唱的是《太平乐》?”
  
老教习被问得一愣了。“……是啊……有什么不妥吗?……”
  
——“但这《五方狮子舞》的残谱,记载的是一支技巧繁难的胡地乐曲,像是西北边陲的风格,并不是大唐的雅乐《太平乐》呢……”安碧城静静地开了口。
  
安碧城从袖中拿出的曲谱显然成了独家秘宝,老教习不过片刻就已沉醉其中,打着节拍碎碎念着“拢,捻、扫……”也顾不上再招呼那满眼求知欲望的三人组,忙忙地摘下了壁上的琵琶,横抱在膝上试弹起来。
  
那并不是涧底流泉或是莺歌燕语的妩媚音调,而是带着粗砺的质地。只是短短一个乐句,便让人心里微微一痛,好像一阵没有故乡的风,穿越万里流沙而无处停留,在空中低回徘徊,无枝可依。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端华心里忽地一惊,忙踏前一步想要阻止:“……不要弹了……”
  
他伸出的手忽然停滞在半空。
  
灼热的气息,被猛兽窥伺的感觉……
  
在他霍然回首的同时,一排长窗被飓风狂暴地推开!凌厉的气流卷着雪片直扑进来,在那不自然的急旋中,几缕妖异的浓红色渐渐聚拢,结成了半是烟气半是光流的庞大形体。
  
——被炎光和冰雪所包围的金色幻兽,像异空间里绽放的一朵梦魇,再一次乘着火焰奔腾而来!
  
老教习因为过度的惊惧而神情一片空白,拿着木拨子的右手不自觉地往下一坠,在琵琶弦上划出一道凄怆的滑音。裂帛般的声调让金狮子猛抬起头看向他,刹那间高涨的焚风让屋子里每个人都白了脸,却发不出一声惊呼。
  
端华咬了咬牙,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慢慢地,不引人注目地移动着,试图挪到一个攻击的最佳角度。可偶然一瞥间,他看到了金狮子的眼睛——
  
不是昨夜那几乎要沸腾起来的狂躁眼神,可以看到它眼中金色的光芒缓缓收敛,现出琥珀一样沉静的眸色。那是……如同宝石之髓般静静沉积的悲伤,有岁月无尽的影子在波心闪着暖光。
  
火焰的猛兽以一种优雅的步态走近了老教习。它无声地蹲坐下来,以一种和形体殊不相衬的小心神态俯下首去,轻嗅蔷薇一般挨近了琵琶,仿佛想从空气中追索回飘散的音符,追索回那倏忽即逝的,莽风沙的幻境……
  
敲击冰盏一般的笑声乍然响起,比雪意更深的寒冷已不知何时侵入了肌体。像突兀的墨痕渗进了冻水,一道黑色人影出现在彤云低锁的空庭之中。
  
夜光施施然站在越来越密集的雪霰中,墨色弹花的锦衣,飞金孔雀纹的腰带,衬得那本应超逸的身姿寒峻而峭拔,像幽魄沉沦的古树一般,散发着冷冷的寂灭气息。
  
“居然还是被中郎将占了先机,之前的我,真是说了十分失礼的话啊……”
  
望着金炎流转的狮子幻形,淡水色的眼睛一闪,师夜光闲闲向身旁的空气中一伸手——朔风与雪片随着这一个动作而改变了方向,急速聚拢成了小小的气流龙卷。当他从风之漩涡中抽回五指时,手中已多了一把闪烁着森然冷光的长弓。
  
左挽右持,左手平伸,右手中指、食指齐眉——稳健而洗练,无懈可击的武者之姿。随着他拉满弓弦的动作,乌云般的袍袖卷着雪砂翻飞而起。仿佛冥河的幻水卷起了虚无波涛。
  
“多谢你们为我召来了猎物!”——年轻术师的唇边掠过一抹幽然的笑意,左手已松开了绷紧如满月的弓弦。那本来空无一物的指间,忽地闪过了一道尖锐的寒光。虚空中蓦然流淌出一痕幽绿的火焰,借助那弓弩之力迅捷无伦地射出,一路撕裂了空气,惊破了雪光,像拖着不祥彗尾的流星,呼啸着直扑向金色狮子!

牡丹狮子(下)  




泪垂捍拨朱弦湿,冰泉呜咽流莺涩。
因兹弹作雨霖铃,风雨萧条鬼神泣。
一弹既罢又一弹,珠幢夜静风珊珊。
低回慢弄关山思,坐对燕然秋月寒。
——元稹·《琵琶歌》
  
      
  
(一)
  
幽绿的火焰之箭,像冥府投出的妖艳请柬,以一种寂静而充满杀机的速度向金色狮子飞袭而去。
  
好像并没有从琵琶胡音的残梦中清醒,金狮子带着犹疑的神情抬起头来,杀气的锐风让它跃起身子想要躲避,飞纵的势头却与破空而来的利箭撞个正着!
  
——那不是属于人间的猛兽发出的嘶吼,饱含着痛苦与哀戚的低鸣在炎光中回荡,随着那一箭的贯穿之力,金狮子的形体在刹那间崩散为四散的星火,像千百道小小的烟花般爆裂燃烧,随后迅疾地消散在虚空中,并没有留下丝毫灰烬作为存在过的证据。
  
仿佛捉影捕风的猎杀,未能终止绿色光箭的攻势。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它穿过了消失的狮子幻形,像下一个撕裂的目标掠去——
  
金属与木材的锐响一下子爆开,丝弦凄切的断裂声切割着空气。人们的惊呼声晚了一拍才响起——那面片刻之前还流淌出苍凉音韵的琵琶,已经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断掉的五弦胡乱向上伸展着银色的轨迹。不过方寸之远,跌坐着面如土色的老乐工——刚才如果不是一只手全力将他往后一拉,躲开那必杀的绿炎之箭,他的结局只怕和这琵琶一样凄惨吧……
  
安碧城放开了抓着老乐工衣领的手,冷冷地望向窗外——云气凝成的长弓已如烟蔼一般消散,黑衣的术师正望着空中若有所思。
  
“……是没有附着物的灵体?怪不得咒术之箭也抓不住它……”
  
忽然中断了喃喃自语,师夜光的眼神募地转向了安碧城。
  
刀锋般的眼尾眯成了危险的弧度,两人视线交汇的地方,空气恍惚刹那间凝成了薄冰的帘幕……
  
用力摇了摇头驱散那冰冻的幻觉,端华单手一撑窗框跳进了庭院,直视着师夜光精致的面孔:“——原来你所谓的‘驱除恶灵’,就是把无关的人也一箭射死?”
  
师夜光依然保持着风姿翩然的微笑,但眼神又空又冷,像结了霜的古怪梦境。
  
“为了完成陛下的嘱托,总要付出些代价——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
  
瞬间的错愕过后,红发青年的眉宇间浮起了少见的森冷怒意:“——那么就让我这个大惊小怪的金吾卫中郎将告诉你!护卫皇宫和皇宫里的人,就是我的职责!要怎么捉鬼除妖随你折腾——伤到无辜的人,我就是要管!”
  
师夜光掩着唇轻笑了出来:“哎呀哎呀——我好像激怒了长安贵公子里的正义使者呢……只不过为了皇宫里微不足道的几只蝼蚁,值得吗?”
  
“——没有人是蝼蚁的,司天监大人。”一个温雅的声音悠然响起。
  
李琅琊倚在窗前笑了一笑。
  
“比起乱跑的金狮子,随意伤及人命,制造更多的恐慌,更加有损司天台的名声吧?何况除夕庆典近在眼前,皇宫里突发流血事件,还真让我这个文弱多病的,陛下很关心的侄儿——深感不安,非常不安啊……”
  
师夜光的眼神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换成了水镜般无瑕又虚假的的笑容:“原来薛王府的九殿下也在这里消遣——刚才失败的法术被您看到,还真是丢脸呢。”
  
“失败?——怎么会?多漂亮的幻术啊~您突然变出弓箭的样子还真是吓死我了~”李琅琊依然保持着轻抚心口,弱不胜衣的姿势,笑嘻嘻地扑闪着眼睛。
  
“——如您所见,我的咒禁之箭只是暂时击碎了狮子妖灵的形体,并没有捕捉到鬼魅的实迹。所以……”师夜光似嘲讽又似戒备地看了端华一眼。“所以,中郎将大人和我,都要加倍地努力,才能向陛下有所交待呢!”
以优美的姿态向李琅琊行了告退之礼,术师华丽的黑衣消失在长廊转角。
  
不情愿地收起了脑海中狂殴夜光的生动幻想,端华一脸不爽的表情向李琅琊踱了过来——“我说,你装傻的功夫还真是越来越娴熟了……刚才那一瞬间我都差点相信你是‘文弱多病’了……”
  
“所谓‘陛下的侄儿’这种身份,就是要用在这种地方嘛……”李琅琊报以人畜无害的一笑,转头望向惊魂稍定的乐工们,还有蹲在琵琶碎片前皱着眉的安碧城。
  
“怎么了?这里面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啊——只是在想,这位嘴巴毒辣,容貌漂亮的司天监大人,倒也不算个绣花枕头……”安碧城整了整衣站起身来,从地上轻轻拈起了纸张的碎片——“麻烦的是狮子舞的曲谱,本来就是残谱,这下算是彻底断了线索了。”
  
“那个……说到‘狮子舞’的话,我倒是知道一点……”
  
一个稚嫩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随着人们诧异的视线,一个紫衣少年慢慢走出了乐工的群落,恭谨地低下头来回话。
  
“我曾听前辈讲过,‘五方狮子舞’的曲子难度极高,不仅擅于弹奏的乐师很少,就连能胜任的乐器也不多。经常有琵琶因为琴弦崩裂而不能终曲。似乎有一面能完整演奏这支曲谱的琵琶,今天还保存在教坊西的仓库里……也许,能够帮助几位大人查出些什么?”
  
端华第一个大声响应起来:“刚才怎么不早说?快快快!快带我们去!”
  
安碧城深深看了一眼紫衣少年低垂的前发,似乎想说些什么。
  
“怎么了波斯小子?再不走就不等你了!小心又被那个师夜光抢在前头!”
  
“——不,没什么,一起去吧~”安碧城抬头绽开了一个漂亮诡秘的笑容。
  
四个人闹闹吵吵的背影走出了好远,忽然有一个乐师小声嘀咕了出来——“那个穿紫衣的孩子——是谁啊?”
  
一句话好像启开了装满疑问的匣子,七嘴八舌的纷繁问句一下子冒了出来。“难道他不是新进的弟子?”、“我以为只有我不认识他……”、“我还当他是隔壁‘鼓吹部’的乐工啊?”、“不会吧——我从来没见过他啊?”
  
不祥的寂静忽然笼罩了房间,人们目瞪口呆地望向门外——那个无人知晓的少年,要把端华一行人带到哪里去啊?
  
  
(二)
  
不过片刻的工夫,雪落得越来越密,暗青的天空好像就压在头顶。路旁的树丛与房阁虽不至于积雪,却也蒙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薄霜色。细细的雪珠恍惚闪着淡淡萤光,转过一个拐角又一个拐角,望了望远方隐没在雪雾之中,好像失去了巍峨高度的宫殿,端华禁不住焦燥起来:“那面琵琶到底藏在哪里啊?小小的北苑,怎么走了半天还没绕出去?”
  
紫衣少年忽然伸手指向了前方——羽毛丝线般的细雪中,现出一方秀雅的人工湖泊,湖中央是座小巧的水榭。远远望见隔窗垂下了柔和的纱幔,水波般断续的琵琶声铮琮流淌出一声两声,虽然暮色未至,水榭里却亮着橘色的灯光,在冰封的湖面上映出虚幻游移的倒影。
  
“就在那里了——”少年加快了脚步,引导着三人踏上了通向湖中央的汉白玉窄桥。矮矮的雕栏曲折有致地指向冰上的楼阁——“我怎么不知道北苑后面还有这么一个乐器仓库啊?”端华抓了抓头,困惑地望向李琅琊,却也接收到同样一无所知的眼神。
  
“喂——请教一下……”走到了桥中央,安碧城忽然停住脚步,扬声叫住了低着头前行的紫衣少年。
  
“呃?”——李琅琊和端华一起狐疑地回头。
  
“那面能完整奏出狮子舞曲的琵琶,它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忽雷’呢?”
  
寒冷而决绝的寂静,就在这一刹那降临。
  
紫衣少年身影停顿的瞬间,苍茫的黑暗像汹涌而至的洪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淹没了周围的景物——午后淡淡的天光、簌簌而下的雪花、纤巧的水榭与小桥……像沉入水底一般消失了影迹!
端华闭了一下眼睛再猛然睁开——不是幻觉,好像有只恶作剧的手抽离了雪中庭院的布景,代之以无边无际的暗夜之幕。“这,这怎么回事……”端华一边发出惊讶的咋舌声,一边向前方跨出一步,却又被脚下微妙的感觉吸引了注意力——坚硬冷滑的玉石桥面已经如同水面涟漪般隐没,在脚下生出柔软阻力的,是比细雪更浓稠光滑的银色砂粒……
  
没有风,没有声音,世界变成了纯净通明的黑水晶匣子。浩瀚的穹苍垂下羽翼笼盖四野,满月像一颗镶嵌在乌色锦缎上的猫眼石,巨大、安静、明亮得几近荒谬。月光把三个人面面相觑的影子印在平滑的沙面上,黑白分明的利落轮廓像薄脆的纸片,孤零零地随着银色沙漠起伏延展,被拉长至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奋力踢散脚下牵牵绊绊的沙子,端华几步跑过去遮掩在李琅琊和安碧城前方,绷紧的后背显示着戒备的姿势:“该死!那紫衣的小子不是好人!这是什么鬼地方!?”
  
“…… 一样啊 ……”李琅琊望着那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月亮喃喃出声。
  
“和夏天时我们在万安观碰到的事情一样呢……好像突然掉进别人的梦里……记得吧上回我们还看到汉武帝呢~”
  
“…………”被李琅琊缺乏紧张感的表情弄得无言以对,端华无力地垮下双肩蹲在沙地上画起了圈圈。“是啊……跟上回一样,也是莫明其妙遇到怪事,也有波斯小子在一边看好戏——你是瘟神吧没错你一定是瘟神……”
  
绿眼睛的“瘟神”鞠起一捧细砂打量着,淡淡的莹光照得他精致的眉眼通透如琉璃,随即又在他手心中卷起了小小的星屑旋涡,旋转着飘扬直上夜空,融解在水银般的月光之中。
  
“——这回不仅是幻力制造的结界呢……”安碧城拍净了手中的粉末,眺望着白银沙海下了结论:“这里啊,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墓地——”
  
“……你就不会说两句吉利话啊!?”端华和李琅琊被说得毛发森然,不由自主地站近一点,但马上就被沙海突然的变化吸引了视线——
  
凝固如晶体的空气被骤然搅动,形成了贴地滑行的气流。没有呼啸声,没有卷起漫天沙暴,只是带动着银白的砂粒缓缓移动。刚才静美如沧海波浪的沙丘线条静静改变了形态,平滑的表面被风力剥蚀,现出一个个小小山丘的形状……不,不是山丘,是石块垒成的小堆,并不规整的形状,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却是连绵无尽。几分怪异,几分凄凉地点缀在沙原之上。
  
“白云满鄣来。黄尘暗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低低的吟诵声,和着微微悲怆的琵琵弹拨,不知怎的,好似在幻境之上叠化出了幻境,勾画出千年迤逦的古道,焦热猛烈的阳光,走进玉门关的驼队背对着连天的白云,年少的乐手在驼背上直起身子极目远眺,为那蓝天尽头豪华庄严的长安城发出声声惊叹……
  
月光慢慢转移了角度,紫衣的少年从阴影中抬起了头。他盘坐在一个石堆旁边,膝上横放着一面曲项琵琶。安闲的拨弄手势并看不出超凡的技巧。高鼻,深目,月光般皎洁的肤色却明白地显示出西域胡儿的血统。
端华猛一握拳,似乎是想冲上去揍人,但前几次事涉灵异的经验让他及时煞住了火气。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的两位——李琅琊捡到元宝一般双眼发光,就差拿出纸笔来当场记录;安碧城则一脸平静,只是唇角那兴味盎然的笑意掩饰不住——都指望不上啊……端华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迅速调整出严正的表情面对那神秘的少年。
  
“你是人还是妖物?把我们引到这里想做什么?”
  
  
(三)
  
一串辽远悠长的音韵从琵琵弦上流淌而出,少年仰起了脸,幽艳的月光勾勒出一个柔和的笑意。
  
“说这里是墓地没有错,这里埋葬着无数人的梦呢——腰肢比红柳更柔软的舞姬;奏出的乐曲能让贺兰山雪水倒流的乐师;放开歌喉,连飞过关头的大雁也要落地倾听的歌手……再好的表演,也有终结的一天,他们在长安的宫殿里一代代老去,思乡的梦却完结不了……”
  
少年挥动衣袖指向远方,带动着细细的银砂飞舞起来。“这是思念之力凝聚的幻境,是沙漠子民千里以外的故乡。本来我们可以一直沉睡下去,可是……”
  
沙地中现出了小小的漩涡,好像最精致的白瓷研成的粉末,细腻的砂粒飞卷在空中,形成一道微型的飓风。银色光流在旋转中渐渐成形,强健的四肢,微卷的鬃毛,宽阔的额头与嘴巴——猛兽的形体,却有着奇异的温柔安静。怒放牡丹般的红色炎光收敛成了淡淡的光晕,在月下沙漠凝成孤独华丽的雕像。
  
“……火焰狮子!它不是被射……呃,射碎掉了吗!?”后半句话变成了不确定的小声嘟哝,端华回过头向好友求证着,得到了猛烈点头的热切回应。
  
硕大的脚掌不曾在沙面留下印迹,金狮子静静地在少年身边卧好,甚至小心地圈起尾巴。头枕着爪子,鬃毛纷披下来,金色的眼睛温情而聪慧。
  
少年微笑着拍了拍它的头,宠溺的眼神笼罩着暖暖的哀伤:“可是这个孩子……它不知道故乡的样子。它只记得在千人面前起舞的光荣。壮丽的庆典,如雷的欢呼,狂风骤雨般的琵琶声——那才是它的梦,并没有沉睡在这里,而是偶然之下脱离了结界,在宫禁之中游荡。现在我身边的,只是金狮子的躯壳罢了……”
  
“原来是执念化成的精魅,所以会追逐着乐声奔走,甚至吞噬人类的生魂来滋养自己?”安碧城轻轻一弹指,蹙起了形状优美的眉峰:“——这样下去,它会变成无法控制的恶灵,皇宫的术师下次也恐怕不会失手。”
  
“就是这样啊……”少年无奈地轻笑了。“那位术师实在太过危险,他身上有比死亡更黑暗的气息……我愿意尽全力替这孩子弥补过失,却不能冒险相信夜光大人——但是你们,似乎是可以托付的人呢……”
  
“之前被捕捉的生魂,也困在这个结界里,金狮子也同样是带他们回到现世的使者,如果它被术师毁灭,连这个梦之结界也会随之崩溃。是为了自己的安逸打算也好,为了替金狮子赎罪也好,我都要以无比的诚挚拜托三位——请赶在术师夜光之前,找到金狮子的灵体,并让它得到安抚——”
  
水波一般震荡的感觉自上而下侵袭了黑曜石的天幕,连端华急切的大叫声都仿佛带了不真实的波动——“你说了半天,到底要我们怎么帮你啊??!”
  
一道裂隙从满月的天空开始扩大,白昼的晴光渐次涌入,星月之夜的幻像以雪融的速度消逝着,银砂与月光,夜色与烈风的飞速交错中,少年最后的低语也被切割得模糊不清——“同在长安的异乡人啊,你一定知道……”
  
虚像完全散去的一瞬间,深冬的冷风裹着雪片呼啸而来,扑头盖脸地扫清了三人残留着幻像的视野——风雪的来源正是洞开的大门,它们刚刚被蛮力从外面推开,随着轰然响声涌进来的金吾卫士和教坊乐工,正以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跌坐在尘土与蛛网中的三人组。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通过了窄桥,进入了那间湖心水榭——不,应该说,是至少积了十年以上灰尘的老屋。片刻之前华美的灯光和纱幔都是虚妄,真实的境地是:蛛丝有气无力地点缀着雕梁,室内陈列着一排排木架,上面全部堆满了残破的乐器。折断的玉笛、褪色的箜篌、断弦的古琴、漏风的羯鼓……
一位老乐工小心翼翼地走近两步:“殿下,大人,你们……还安好吧?刚才我们觉得事情不对,就立刻通知金吾卫一路找过来了……”
  
“……真的,是墓地啊……乐器的墓地……”李琅琊抹抹脸上的灰,站起来茫然四顾。老乐工只好以生吞鸡蛋的表情把话题接下去——“……这,这是个多年没开启过的老仓库,因为很多乐器都是在先帝御前演奏过的,残坏之后也就没有毁弃,堆积在这里供奉。前几天洒扫迎新时,封门的朱印不小心弄坏了,不然多少年也不会有人进来的……”
  
朱印?……这就是所谓“结界”的缺口了吧?
  
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点头,微笑……呃?
  
安碧城对上了端华“你,你在干嘛?!”的眼神,忙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另一只手,正把一面弦断蒙尘的曲项琵琶悄悄藏在厚重的斗篷下面,就在衣袍掩映的一瞬间,那琵琶背面的紫檀木质纹理上,正露出一只金丝镶边,螺钿装饰的狮子图案……
  
  
  
(四)
  
除夕来临的时候,长安城人人心里都存着一个孩童似的梦想——今年的庆典,可又有些什么新花样呢?往日入夜后沉静如水的朱雀大街,那一晚会变成火树银花的幻彩河流,总角的小童、俊秀的士子、艳妆的少女……都在音乐与歌笑声中酡红了脸颊,柏叶酒的香气和着沾衣不去的落梅花瓣,把正月的寒风染得旖旎温煦,芯子里又含着形容不出的甜香媚人。
  
而一切豪华绚烂的顶点,直欲与天上星河争妍的景致,还要仰望长安城北的大明宫。禁苑里还未入夜就已灯火通明,赤红描金的灯笼、长明不息的火把像数条光带,从丹凤门一直排进含元殿,之后是宣政殿、紫宸殿……光带一级级往高延续,夜色来临之际,整座大明宫好像被流光泛彩的蛟龙托起在云霄之上,清贵而珍奇的琉璃瓦在高高的屋脊上映着月色,又似一波波澄碧的海浪。
  
陛下一口饮尽了杯中的屠苏酒,随即一扬手,酒杯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直坠进了巨大的篝火之中。随着一篷火花的炸起,火中檀香木的芳烈更浓,宴席上随侍的皇族与官员一起发出响亮的喝采声——陛下的这个动作表明,除夕守岁宴的高潮——“驱傩”即将到来。
  
一刹的寂静过后,低低的鼓声忽然响起。声音并不甚明亮,却像降落的暮云,从四面八方向紫宸殿合围过来。当乐声轰然响起,500名红衣素裳的童子击打着腰间的小鼓跳腾而出,队列刚在殿前广场排好,随着松明火把的光焰暴涨,暗影中蓦地出现了十二位假面红发的高大男子,高声呼喝着“祖明”、“强梁”、“腾简”的神名,挥舞着麻鞭击打出清厉的响声。  
  
在十二神将的拱卫下,主持仪式的“方相氏”矜持地行出,黄金高冠,猛兽面具,披着威武的熊皮,四只狰狞的金色眼睛睥睨着庭燎巨烛也照耀不到的宫阙阴影。右手执矛,左手持盾,这如同威灵下界的大巫,将引领十二神将、五百侲子在宫中游历各门,高呼着“傩!傩!”驱逐恶鬼——当然也是且歌且舞,娱神娱已的盛大表演。
  
紫宸殿前的傩舞还未结束,伴奏的乐声已达到高潮,檀香篝火的烈炎似乎越来越旺,灿烂的火星以奋不顾身的姿态迎向夜空,那不正常的火势渐渐引得众人开始瞩目……虚空中吹来的焚风卷起了火舌,在黑夜的底色上勾画出了巨大猛兽的身姿!
拼命克制的惊呼声从绮罗绵绣丛中响起,教坊部的伶人也吓得停了乐器。陛下端坐的的身影却是岳停渊峙,玄色锦袍上金线挑绣的纹路一动,他抬起手向金狮子的方向指去,表达一个“扫灭”的意向。
  
换上了紫色仙鹤纹朝服的师夜光朝前掠去,手指拂动的瞬间,暗绿色的水雾凝成了锋锐的长剑,竟是要用冰冷的灵力克制金狮子的炎光——谁也想不到的人突然长身而起,横拦在夜光面前,那砭人肌骨的一剑,就始终没能发出攻势。
“夜光大人……今天晚上我才是驱邪的‘大巫’,所以你不要惹我太生气,好吗——?”身披熊皮,黑衣朱裳的“方相氏”摘下了华丽又狞恶的黄金面具,露出一个闪亮夺目的笑容。
  
“——皇甫端华?!”夜光眉心闪过一道煞白的戾气。“这算是什么意思?你敢忤旨吗?!”
  
“啊?好可怕~”端华作势惊恐了一下又迅速切换回轻佻的笑脸“——可是,陛下好像还没有下旨啊?你瞧,明明在跟自家人说话嘛~”
  
皇帝的御座前,绯红正装的李琅琊正低首说着什么,片刻之后,陛下挑起李家特有的长眉凤眼,微微笑了起来——“怎么?朕的子侄里最是博览群书的小九儿,也对这些鬼神之说有兴趣?”
  
“鬼神之说里也有美丽的事,也有可爱和可叹的事……了解得越多,就越是不能成为一个硬心肠的人啊……”李琅琊笑得温文而平静。
  
陛下又饮下了一杯屠苏,微带醉意地点了点头:“那么,就用‘你的方法’来解决吧。这样的除夕之夜,朕也不愿被人看作是不通情理的硬心肠——何况,朕也想听失传的琵琶古曲呢……”
  
今夜的身份一直是薛王府的“随行乐手“,安碧城隐在重重的织金面幕后莞尔一笑,开始专注于手中修缮一新的古老琵琶“小忽雷”。
  
开始的音律并不算流畅,谈不上悦耳婉转,而是直来直去的暴风与烈日,西北边陲的黄沙灼痛了人的心。跟着乐句行进,渐渐有了泉水,有了绿洲,阳光在水波和叶面上跳跃,像小小的碎银在唱歌。铮琮的音符穿过绿杨的烟雾,走到了美丽的边城。有人从这里西出长安,有人从这里跋涉入唐……爱情和分离,欢聚和死亡每天都在上演,但每个人都活得华丽而强大,就像这疾风雷电一般的曲调,不停地旋转歌舞,旋转歌舞……
  
随着曲调越来越急促,技法越来越繁难,沉醉与寂静笼罩了紫宸殿,金狮子仿佛看见了西北的薄暮与胡尘,它随着旋律起舞翻腾,按着节拍捕捉看不见的绣球。顽童一样追逐着黄金般的音色,在飘风的舞曲间隙嬉笑玩耍。直到身体缓缓化成了金红的星砂,画着狂欢的轨迹一路旋舞直上天宇,像糖融于水般融于纯净的月光……
  
“无名的琵琶乐手,这支曲子可有命名?它所赞颂的是哪一座城池?”——曲终时陛下这样问到。
“它是故乡与他乡的交界处,西域与汉家最后停留的一站。那里的人们会用木头刻成威武的狮子,和着琵琶谱出最美的歌舞,乐手们以家乡为名,就把这曲子称为——《凉州》”
  
***********************************************************************
  
那飞散的灿烂精魂,必然会回到主人沉睡的身躯之中,回到梦境之内,梦境之外。大明宫金狮子的传说也会慢慢褪色和被人忘却。然而琵琶弦上的狮子舞永远鲜活雄健,凉州城永远风流豪俊,千百年后的人们拨动琴弦时还会看到,看到长安的那一夜,比火焰牡丹更美丽的凉州狮子,是怎样绽放出永不磨灭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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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0 22:55:29 | 显示全部楼层
夕鹤  




匣中取镜辞灶王,罗衣掩尽明月光.
昔时长著照容色,今夜潜将听消息。
门前地黑人来稀,无人错道朝夕归。
更深弱体冷如铁,绣带菱花怀里热。
铜片铜片如有灵,
愿照得见行人千里形。
——李廓·《镜听词》
(一)

    浩浩荡荡的白云,在天边堆起一座座须臾楼阁,又被落日镀上一层轻艳而磅礴的金黄色,与地面的长安城遥遥相对,像蜃气之海隔开的实体与幻形。

    不过三刹弹指的长短,淡淡的金晖已经凝成了浓郁的深玫瑰紫,掩映着一轮满月攀上了太极宫卷翘的飞檐。晶莹月光倾泻而下的时候,安福门外三十丈高的灯树也正好亮起晴彩。几万盏花灯从低到高依次亮起,起初还是素绢或彩绸裹成的寻常花样,越往高处,式样就越是奇巧百出。羊皮、犀角、琉璃的材质上镂雕着奇花异兽、瑶池仙家的姿影,在灯火明灭间绰约幻变,翩然欲飞。灯树上垂下无数条金银流苏,在风中相击出婉妙的音韵,与街市上喧腾的人声互相应和,把轻金碎玉般的笑语,细细送进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唉呀小心点啊……”

    李琅琊扶着被撞痛的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锦绣汇成的人流向不同方向慢慢移动着,空中每朵烟火炸开,就照得人们的靓妆丽服也轰然一亮。小孩子们手里举着灯笼、风车或是吃食,一边欢呼大叫,一边在人丛中灵活地穿来穿去,谁冲撞了谁,根本无从查考。

    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尽力踮着脚往远处望了望,却一无所获,只好随便找一个方向往外挤着,视野中却霍然出现一张乌黑狰狞的脸——铜铃般的大眼,鼻子弯折成一个古怪的角度,亮闪闪的獠牙翻在唇外,像是随时会吐出灼人的火焰。

    “…………”

    李琅琊一脸被吓呆了的空白表情,却慢慢举高了手,向着那醒目突出的鼻子狠狠一弹——“你返老还童了吗?中郎将大人?”

    乌木雕刻的昆仑奴面具被抬高起来,露出下面年轻的容颜和浓红的发,端华挑着眉毛笑了起来,右耳的小金环也像流星般一闪:“是殿下你要微服赏灯,与民同乐嘛,怎么反倒一脸苦相呢?难道看上的漂亮花灯被人抢走了?”

    李琅琊抚着额头苦笑了出来:“从七岁起,就年年和你逛上元节的灯会了,但阁下的爱好,还是和七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才会一再被挤散哪!”

    “但这个面具真的做得好漂亮嘛~要不是我拼命挤过去买了最后一个,就被一个拖鼻涕的小鬼抢走啦……”

     人群忽然纷纷站住了脚,仰望着北方天空欢呼起来,原来皇城的烟花施放已到了高潮,满天流光星火中,忽然爆开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璀灿牡丹,镶金边的朱红花瓣一层层绽开,转瞬又似珠帘倒卷,曳着光尾消散在夜幕之中。

    这一朵烟火牡丹把街市照得宛如白昼,端华却突然脸色一变,急急地拉着李琅琊往小巷拐角里一闪——

“哎呀!”一声稚嫩的惊呼声响了起来。随即是物件落地的纷乱响声。原来一个布裙双鬟的少女正站在巷口看烟火看出了神,不提防琅琊端华猛一转身,撞了个满怀,手中提篮也翻了,里头的东西掉了一地。

    “两位亮闪闪的公子哥儿,走路倒不带着眼睛!不看烟花倒往黑处乱钻!这下要怎么赔我?!”那女孩子年纪虽小,口齿却伶俐泼辣,瞪着大眼睛发作起来。

    端华一边笑嘻嘻的叨念着“抱歉抱歉”,一边蹲下身手脚飞快地将散落的东西收回篮子,都是些胭脂、木梳、还有上元佳节佩戴的翠花雪柳之类小东西,里面还夹着一面铜镜,刚刚一下正无巧不巧撞在路边的石基上,发出一声闷响后,骨碌碌滚到了李琅琊脚边。

    那不是一面雕工精美的梳妆镜,倒像是有些年头的旧东西,背后粗粗刻出五瓣菱花的轮廓,镜鼻还能看出是个小小的麒麟,围绕的花纹就磨蚀得看不真切了。

    “碰坏了啊……”李琅琊拿着铜镜,为难地说出了声——那打磨得不太光亮的镜面上,隐隐现出了一条纵向的裂纹,显然是刚才坠地时磕出的伤痕。

    少女闻言立刻竖起了眉毛,仰着小脸就要发火——却被眼前一闪的金芒转移了视线。

    端华摘下了耳上的小小金环,眯着眼尾向她一笑:“镜子我们买下啦,大过节的,小姑娘不要生气~你看这个够不够镜子钱?”

    晶璨的金环映着烟花与月色,照亮了少年俊丽深黑的眉目,小姑娘看得发了怔,忽然通红了脸,一把拈过那金环转身就走,一边小声嘟哝着:“当然是不够!”一边却装作无意回头瞥着那红发的贵公子,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二)

   “不管看多少次,还是对端华公子的操守五体投地啊……不刚话说回来,你刚才到底为什么拉着我往巷子里跑?”李琅琊把白貂风帽裹紧了些,把那面铜镜也拢在宽袖中。

    “就是刚才烟花一亮的工夫,我看见路边马车,好像是右仆射家的女眷……他们家的大小姐啊,不躲不行……”

    “哦……?”李琅琊立住了脚,似笑非笑地望着端华。

    “你知道的嘛……长安城有名的才女,最喜欢诗文唱和那一套,这个上头我本事可是平常,她却不知怎么就偏偏中意了我,接二连三地送来诗笺啊诗帕啊……要一首一首地回赠她啊!我头都快想裂了……哪里敢不躲?”   端华蹙着眉回过头来,无比真诚地焦虑着:“——所以啊,跟‘才女’交往是很辛苦的!”

    时间已经过了子夜,月亮像飞薄的玉镜挂在中天,两人边说边走,已经到了人流渐缓的启夏门大街上。平康坊与安邑坊的交界处正是个十字街口,深巷里偶尔传出零星的爆竹和笑语,路边民居的青砖墙头伸出几枝虬劲的腊梅,淡黄花蕾像娇小的金铃,丝丝泄漏着若有若无的寒艳香气。

    “那么,大小姐到底给你写了什么高深的诗啊?”李琅琊轻笑着问了出来。

    “最近的一首还挺好懂的,我想想……好像是‘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随着古老的情诗溜出唇外,一瞬间的微妙幻觉掠过了两人的视野——安闲的十字路口、横斜的梅枝、漂浮的暗香,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好像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常轨……冰冷无声的薄雾蜿蜒而起,不远处花团锦簇的灯市,刹那间仿佛隔了滔滔逝水,相距咫尺却又不可求思。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属于女子的沉婉声音,低低吟诵着零散的短句,却犹疑着不能成篇。清峻的梅枝镶嵌在夜色中好似黑陶的裂纹,而那纹理上缀满了正在瓣瓣盛放的腊梅,金粉般的小小花朵热烈地一路绽开,急切得仿佛不能够待到明天。

    一朵梅花被清寒的风摧落,轻轻滑过了树下人的脸庞。好像被从梦中惊醒,她抬起了浓重如黑羽的睫毛,带些迷茫地注视着端华与琅琊,一步一步,从巷陌的阴影中现出了姿容。

    双螺髻,小山眉,腰如尺素,雅静娟好的风致。几重广袖与裙裾素白如同霜雪——只是质地轻薄得不像寒天冬衣。

    端华与李琅琊谁也说不出话,看着那白衣的女子姗姗行来,轻盈得如同一个水泡,从迷雾之海的漆黑深处升起。两人心里隐隐明白,这情境是不对的,不祥的,却又是薄脆美丽,让人不愿去细究细想的……

    两位公子,从哪里来?”——似乎是迟疑了一瞬,白衣女子轻轻地开口,尖秀的鼻尖和下颌低垂出凄楚的角度。

   “……就是……朱雀大街的灯市啊……”

    端华回头指了指来时的方向,动作却在半途凝住了——雾气织成的锦障合围在周遭,只能隐隐辨出街衢十字形的轮廓。火树银花、琉璃灯山,都好像天上的祭典般遥不可及。“小姐为什么不去看灯呢?”——这后半句话,好像变成了不对景的无趣笑话,让气氛更怪异了几分。

    “……灯市?”

    女子报以有点困惑的微笑。

   “可是,不是要等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长安城才会大放花灯么?”

   “…………”更深的困惑慢慢浮上了端华跳脱不羁的眼神,好像有种冷冷的晶体正沿着后颈攀附上来,他摇摇头努力压下那种不快的感觉,努力开朗地笑着:“……可今天,不就是……”

    轻轻的咳声截住了端华想说的话,李琅琊抬起锦袖掩住了唇,微皱着眉心,和端华眼神交汇的瞬间,微微摇了摇头。

   “今天?今天是除夕夜呢……”白衣女子并未觉出气氛的变化,恬然安静地站立在薄雾里,双手拢在胸前,像一只端雅精美的水晶宝瓶,脸上却微微泛起了胭脂的薄红。

   “所以我一入夜就祭拜了灶神,带着镜子出门了……”

    绣着银丝卷云纹的精致袖口间,亮起了一道暗青的光芒,她珍而重之合抱在胸前的,隐隐是一面铜镜的轮廓——李琅琊猛地抿紧了唇,刚刚他们都被这韶秀女子的忽然出现夺去了心神,却无暇注意,自己刚刚收在袖中的旧铜镜,已经不见了踪影!

    暧昧的夜雾,消失的妆镜,陌生的十字街口,在上元之夜错记了时间的美人……李琅琊抬起手指轻轻抚着额头——真实与异想的交界,现世与彼方的夹缝,看起来他们又一次在无意之中,越过了那道不可言说的边界……

——但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办法放着她不管呢……

    李琅琊无声地叹息着,抬头向女子露出一个了解的微笑——“是镜听占卜对吗?那么,可曾得到好兆头呢?”

    “镜听”,和中秋拜月,七夕乞巧一样,是流行在女子之间的秘密风俗:如果家中有远游未归的夫婿,妻子就会在除夕的夜晚,在灶间洒扫燃香,向灶神请求祝福。然后在锅里注满水,在水中拨动木杓使之旋转,随着杓柄所指的方向,怀抱一面镜子出门,悄悄潜听过往行人的对话,听到的第一句话,就预兆着那思念之人的归期——近乎于利用“语言”制造结界的小小巫术,那寒冷黑夜里无尽的等待,却有着沉重的甜蜜与痛楚——就像此刻白衣女子眉睫间凝固的神情。

   “我带着镜子在街角等了好久好久,却总是不见人来……也难怪,这样的晚上,人人都在家里团圆守岁吧……”她抱歉似的浅笑着。“好担心会听不到行人说话,但又怕听到的不是吉兆——还好有你们来到这里~我刚才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那句诗。但是好奇怪,我怎么样也没办法想起下一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的兆头呢?告诉我好吗?”

    红发少年乌金的眼眸深处,有根线慢慢绷紧了——他当然记得下一句诗,就算才疏学浅的他也解得那诗的意思,可是,对于怀人幽怨的女子,那绝对不是个美丽的消息……

    “哎呀——我一向最头疼记这些诗啊词啊,偶尔说一句还就被小姐听到了~下一句呢我也不记得了,总之就是远方的夫君一定会回来,恋爱也会成功之类的好意思啦!”端华挥了挥手,潇潇洒洒地笑着,心里却在跌脚痛悔着:为什么要跑来念出那句诗?为什么偏偏被镜听占卜的女子听到,给人家带来一个大大的坏兆头?

    纯净的喜悦浮现在白衣女子秀逸的容颜之上,手指捉紧了怀中的铜镜,她向着虚空中不可测的远处,轻微却用力的说着承诺的语句——“真的是吉兆对吗?……我会一直一直等下去,请快些回来吧……”

    她注视着端华琅琊身后的目光,忽然带了一点不确定的疑惑,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浓雾的彼端,一点青色的萤光正在缓缓移动,随着它越来越近,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白纱罗扎成的行灯,提着它的主人,也破开缱绻的迷雾,显出了细挑的身姿。

(三)

    砂金长发,红石榴与天青石的璎珞,映得碧绿眸子犹如深潭反射着波光。眼神在三人之间转了一转,波斯人微笑得比夜色还绮艳几分:“啊啊——又是你们,该说是‘奇缘’还是‘霉运’呢……?”

    “这才是我想说的吧!?”端华暴跳地叫了出来,随即惊觉地压低了音量,歉意地向白衣女子笑笑,背过脸来向安碧城打着手势:“她啊,不知道为什么认为今天是除夕呢,还有‘镜听’啦……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其实都怪我说错了话,可我又不敢告诉她……总之就是一切都怪怪的——你到底懂不懂我的意思啊?!”

    李琅琊无言地看着急红了脸跳脚的端华,轻轻地问道:“……要不要我作传译啊?事情的确是很不对——那面镜子,恐怕是事件的关键吧?”

    浅笑着点了点头,将澄碧的提灯交到了李琅琊手中,安碧向白衣女子慢慢走过去,优雅施礼后,薄唇吐出的第一句话却让身后两人迷茫不知所云。

   “晴宵娘子是吗?我是从西市来的商人,想和您谈一谈——收购织锦的事情。”

    白衣女子却并不显得意外,敛衽还礼后淡淡地答道:“织锦的事情,都是我家夫君在外面打理,我……并不大懂得这些,他不久就回来了,请跟他详谈好吗?”

    “他——真的就快回来了吗?”安碧城狐疑地眯起了眼。

    名为“晴宵”的女子脸上浮起了微微的不快神情,但还是克制在幽娴的仪态之中:“除夕之夜,他怎么会不回家团聚?何况还有‘镜听’的吉兆……晚不过一刻两刻,一定会回来的。”

    安碧城的眼光略略下移,定在了云袖掩映的铜镜之上,忽然失惊地叫了出来:“这镜子!怎么是裂开的?用破镜来占卜,是会招来噩运的啊!”

    “……什么?”晴宵惊疑不定地从袖中拿出了镜子,双手捧起注视着镜面。

——就在目光与镜面相接的一瞬间,比素衣、比夜雾、比绮罗都更为苍白,白得近乎于凄切的颜色,降临在晴宵的脸颊上。连那双温婉的眼神,都似沾染了死一般的白,毫无生气的睁大着。

    安碧城注视着摇摇欲坠的她,眼中的神色难以捉摸。他缓缓伸手,握住了铜镜,一点一点地施力,从晴宵僵冷的指间,一分一毫,把它抽离开去,调转了镜面的方向。惊觉异变的李琅琊和端华几步赶了上来,一起俯首看着那面铜镜,虽是半旧,镜面却打磨得十分光亮,融腻光滑的平面上并没有丝毫污垢或裂纹——

    然而,也没有映出任何人的倒影。

    安碧城抬起脸静静地笑了,极淡漠的悲哀,却像明净秋水上的涟漪,一点点扩散开来:“睛宵娘子,你应该想起来了吧——这面镜子,是照不出任何‘人类’的影子啊……”

    一句话仿佛成了解除咒禁的指令,细微而清晰的爆响声随即响起,一道裂痕迅速贯穿了镜面。耀眼的白光从裂纹中喷薄而出,夜色中的一切都在强烈光照下摇曳崩散,淡薄得消失了影迹!

    雪白的光线中,苍青色的巨大圆形,是那么显著的存在,犹如白昼的满月,漆黑深潭的入口,放大了多少倍的菱花铜镜……而那充溢着深黑夜色的镜之世界,与现世遥遥相对又互为表里的地方,似曾相识的白色人影,是谁呢?

(四)
   
    雪色披衫,素白襦裙,连理衣带好像银色的水波。晴宵站在盛开的腊梅树下,小心地将身子掩藏在阴影之中,怀中抱着一面小小的手镜,正低首潜听着路边的人语。

    十字街口的另一端传来了脚步声,在雪地上踩出吱吱的声响。晴宵急忙往后躲了一躲,凝神细听着可有对话声,随着那人越走越近,她小心的神情却是慢慢舒展,忽然变成了甜美的喜悦。待那人走近了她藏身的拐角,她轻盈地从暗影中奔出,惊鸿般飞投进对方的怀抱。

    “子春,你回来了!隔得好远我就听出是你的脚步了,我还在镜听占卜你何时才能回家呢,谁知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啊……”

    她一径絮絮地诉说着,却渐渐觉出那男子奇怪的沉默,还有僵硬的臂膀……她愕然抬起头来,看着她熟悉的那张脸——是属于市井人家的平和温文的容貌,此时却被恐惧,甚至嫌恶扭曲了眉眼。

    男子从她的臂弯里一点点抽出了双手,慢慢后退着,退到一个冷漠的距离。声音有着克制不住的颤抖:“这次贩货回来,我遇到一个术士,他说,他说我已经被妖怪的‘术’缠住了,还有你织的那些‘晴宵锦’,也都是幻术弄出来的东西……”他歪扭地笑了。“多可笑,他说的这些多可笑……”

    晴宵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她望着男子濒于崩溃的神情,唇边隐隐聚起了一个凄凉的笑意

    “——而你相信了,是不是?”

    男子瞬间失控地嘶吼出声:“我不愿意信的!可是,可是……从我和你相识起,你就是不一样的!人人都说你是天人之姿,不知为什么会下嫁给我这样平凡的人。你织出的素锦,就连天宫的织女都比不了,根本就不是凡间之物!我早就知道不对了……可那个术士,他把一切都摆明在我面前,我,我再也不能装作一无所知了……”

    男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而破碎的笑意,终于荡漾在晴宵的脸上,无声滑坠的泪珠被吹散在隆冬的风里,碎成水晶的粉尘。

    “我是你们所说的‘妖怪’,并没有奢望能永远假扮成人类,我知道你已经看出了蛛丝马迹,但一直以为,你会不介意,你会原谅——因为我们一直这样幸福……”

    “——可我只是个凡人!我再也消受不起这些妖术换来的幸福了!我不能和,和一个异类在一起……”

    晴宵不再说话了,她走近畏缩后退的男子,静静地问了一句:“那么,术士给了你什么法器呢?拿出来吧。”

    男子吃惊地望着晴宵冷凝的丽色,嗫嚅着从怀中掏出了一面半旧的铜镜:“他,他说,如果你不承认,或是对我不利,就设法让你照这面镜子……”

    晴宵从男子颤抖的手中拿过了镜子,忽然抬起头来笑了。容华鲜妍夺目,竟是与两人相识,相恋,出嫁,新婚时一样,飞扬清丽有如天人的幸福笑容。

    “那些素锦,不是什么‘妖术’,是我每夜用自己的羽毛纺成丝线,一点点织成的。今后我不在了,就让它们陪伴你吧——”
  
    她移开了掩住镜面的手,眼神直落向那明净的一泓秋水——苍白冷火般的光芒瞬间涌流而出,她纤薄的身影迅速被淹没其中,如同被苍焰溶解般消蚀和崩散,和着吞吐的神光一起被吸进了镜中。

    当光芒散尽,黑夜重新合围,雪地上静静地躺着一面铜镜,朔风打着旋奔袭而至,不久便将它掩埋在白雪之下,而不远处那个哀哀哭泣的男子,始终不敢走近,不敢看哪怕一眼……

    雪夜的波动景像次第消散,与此时静谧无声的十字街口渐渐重合。安碧城手中的铜镜也渐渐消隐了光芒。他手指轻轻抚过那道裂隙,抬起深碧的眼睛望向端华与琅琊:“我听说安邑坊的旧货市场上有一面古镜,今夜看过灯后就顺便来瞧瞧,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相遇……十字路口,往往是现世和异界的入口重叠之处,你们啊,怕是在这里迷路了……”

    晴宵素白的身影发着淡淡的莹光,裙摆和衣裾带着羽翼般的飘举之感,微微透明的身影美妙而缥缈——那不是人间的女子,甚至不是鲜活的生命,而是随风来去的一缕幽魂……

    “——难道,你的灵体,就一直被困在这面镜子里吗?所以才会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那些事情,以为自己一直在那个除夕的晚上等他回来……”李琅琊喃喃地问出了声。

   “——可是他根本就不值得!那种怯懦的男人!那种人……是他害了你啊!”端华愤懑地大喊出声,黑眼睛里盈满了怒火和不忍。

    苍白的生魂静静摇了摇头,半透明的唇边,缀着虚幻如空花的笑影。像月影移过秋千,她飘过端华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诉说着什么。

    安碧城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小的丝帕托在掌心,随着夜风的流转,那手心大小的白色织物忽地轻扬起来,一层一层在风中打开褶折的痕迹,像一只蜇伏的巨大蝴蝶张开了华美的双翼。直至还原成一领纤薄明净,宛如月华的纱衣。

    “这是长安惟一能找到的一件‘晴宵锦’,坠入凡间的天人,请穿上羽衣回到故乡吧……晴宵娘子,下一次……愿你有个真正幸福的人生……”

    晴宵的身影与纱衣重合的一瞬,柔和的光芒挥洒着星屑层层飞扬而起,在清冽的银色星芒中,精美的织物还原为无数雪白轻盈的羽毛,簇拥着一只优美飘逸的白鹤幻形,随风扶摇,排云而上,直至消散在初初升起的晨曦之中。

   吹灭了行灯,莹蓝的晨光中,十字街口清冷无人,昨夜上元狂欢的气味还停留在风中。安碧城伸手接住了一片虚幻的羽毛,看着它在手心中化为粉尘。

   五十多年前,长安城最名贵的织物,是叫‘晴宵’的女子织成的素锦,她的夫君凭着妻子的手艺成了一时之富。后来晴宵娘子失踪以后,他的家道就迅速败落下去了,据说最后那男人把自己反锁在当年晴宵的织房里,抱着那些羽毛织成的美丽绫锦,一把火烧光了所有……从此‘睛宵锦’就成了绝唱。而真到今天,晴宵才算真正得到了解脱……”

    “——解脱吗?”

端华微微苦涩地笑了。“晴宵听到的那句诗,真的是句不祥的话呢……”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那个想要忘记的懦夫,是她的夫君。可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

“能够为一个人‘忧心如醉’的等待,是心甘情愿的快乐。所以,镜中的世界,未必是不幸福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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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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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0 22:57:07 | 显示全部楼层
傀儡奇谈(上)  




长安幻夜第七部《傀儡奇谈》(上)
春女颜如玉,怨歌阳春曲。
巫山春树红,沅江春草绿。
自怜妖艳姿,妆成独见时。
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
——刘希夷·《春女行》


(一)

这应该是,某个静谧又深幽的春夜吧?
黑暗像鸦翼织成的密网,向看不见的远方无限延展。然而就算抬头远眺,也找不到夜色中必不可少的点缀——青玉颜色,温润清秀好似美人眉峰的上弦月,去了哪里呢?如果不是月光,小径上那星星点点,散发出珍珠色淡淡萤光的道标,又是什么呢……
不知不觉中跟随着那深海珠贝般的光源,无暇去分辨它们指向的彼方之地。迎面而来的夜风却透露出某些讯息——清冽而甘甜的香气,带着白色丝缎般的柔滑感觉,凉得如同薄冰敲击出的曲调。端严美妙的花形,像轻轻合拢的手指一般的薄红花瓣,每一朵都是不染纤尘的意态,好像从花蕊深处浸染着芳香的水光。
——是辛夷花。别名叫作“木笔”的风雅花朵,不知为何离开了绿云簇拥的枝头,散落在暗夜的小路上,一瓣瓣沾着飘渺的光晕,疏疏落落地作着引导,通向那最为硕大娇艳的一朵……
一步步走近,视野渐渐清晰,原来那萎落在黑暗尽头的胭脂薄红,不是张开到极致的花瓣,而是铺展在地上的裙裳——轻柔而华贵的红色衣料,晕出层层微妙的渐变,由浅入深的一重重绫罗与轻纱,围拥着趺坐在地上的纤巧人影,似乎承受不了这云锦霞衣的重量。
好像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红衣的佳人回过了头。雪白的脸颊衬着夜色,几乎发出淡淡的柔光来。那仿佛用工笔画出,完美无瑕的艳雅五官,精致到了让人隐隐恐惧的程度……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美丽的红唇吐出微带凉意的字句。
悉悉簌簌的衣裾声响,她抬起了手,似乎想抚摸眼前人的面容。
“你啊……真是个健忘的负心人呢……”
由浅绯到素白的衣袖一重重滑落,仿佛凝结霜雪的皓腕与素手,在暗夜中显露出来——难怪会有那种美艳到不自然的白色,那向着前方伸去的手臂,根本就是木头雕刻出的一节节肢体!指与指,腕与肘用小巧的关节相连,好像白骨般冰冷的硬质光泽,缓缓伸展的动作,是那样流畅而毛骨悚然!
安碧城猛地睁开了眼——黑夜的幻像倏忽消散,明亮的嫩绿色一下子浸满了视野。雕花窗格外的春日晴空,正被阳光映得几近透明。
还没等他从怔仲中回过神,两张溢满了探究神色的脸,同时出现在视界上方。一个轻佻而华丽,一个清俊而散漫,那灼灼的好奇眼神倒是如出一辙。
“好稀奇啊……大白天居然睡得这么熟!难道是做什么美梦了?小心我们把你店里的宝贝搬空哦——话说回来还不到三月怎么这么热?!”端华顺手拿起陈列架上的象牙腰扇,大大咧咧扇起风来——扇子上洒金的花纹迎着阳光一晃,忽而水波般流动起来,几只金线镂空的蝴蝶,从扇子的褶缝中飘飘摇摇飞舞而出,一瞬金黄,一瞬透明地在光影中变幻着颜色。
“……喔喔喔这怎么回事?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李琅琊望了望手忙脚乱的端华,再望了望了安碧城阴晴不定的脸色,镇定地轻咳了一声:“……你看,我们来了好一会了,可你一直在睡……刚才有个客人想买放在店堂里的那只陶碗呢,就是土黄色还缺了个角那只……他开价是60贯,我觉得好像差不多,跟他还价到了80贯,就这样成交啦——钱在这里~”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单片眼镜的角度,脸上几乎要浮起羞涩的红晕来了——“好高兴啊,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跟别人讲价呢~”“啊啊殿下做成了人生中第一笔生意呢,真是可喜可贺啊~!”安碧城也跟着兴奋地拍起了手,同时轻巧地从卧榻上跳了下来,从越扑越乱的端华手里拿过了象牙镂金扇,姿态轻倩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好像在沾着绿意的空气中画出了几条通路,乱舞的金色粉蝶纷纷摆动着半透明的翅膀,顺着看不见的轨迹结队飞回,一只只隐没在了扇面之中。“啪”一声轻响,安碧城掩起了扇子,在空中划出一条淡淡的金色流光,最终停留在从容微笑的唇角边。
“——而那只陶碗呢,不巧就是东汉末年传到现在,三百多年的一件古物呢……估价最少也有500多贯。所以——明天正午之前,殿下应该会派人把差价送到水精阁吧?我会在此恭候哦~”
“喵~”的一声轻叫,忽然插进了室内冷笑话盘旋的氛围。安碧城回过头,正看见一只体态矫健的花猫,不知什么时候攀上了外面的窗台,正隔着透雕花草的窗格向里望来。黑白分界利落的毛色,衬着身后好似浸着水意的一片葱绿,分外地鲜明可爱。
猫儿似乎并不把房中的人放在眼里,神态安逸的舔起了爪子,清洗着粉红的小小鼻头,但安碧城不能肯定是不是错觉,那双绿中含金的猫眼,似乎故作无意地打量着自己……一个错愕间,端华的大嗓门又将人的思绪强行拉了回来——“……琅琊你别消沉啊,一次看走眼又没什么!说到底还是波斯小子不好啦,大正午的睡什么觉嘛!放着生意不管,难道在梦里约会不成?”
略带峭寒的笑意滑过了波斯少年的容颜。
“……真的是,和美人约会呢……”——声音轻得无人听见。
早春的软风渡水穿花而来,将青草和涟漪的气息送进小窗。而窗棂下猫儿的剪影,已经消失无踪,好像与那些随风旋舞的金粉蝶一样,都是不属于这世间的短暂幻形……


(二)

长安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刚入了二月,颇不辜负“杏月”的美名,从名园的牡丹碧桃,到路旁不知名的野草闲花,都带着些试探绽开了娇嫩的蓓蕾。到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芬芳乱红已泼泼溅溅地开了满城。那要到每年暮春时节才有的甜美气息,已经如同关不住的子夜艳歌,从庭院深处泄露着馥郁的片段。
或者画着妩媚的宫妆花黄,或者穿着俊俏风流的男装,往郊外踏青,祭祀花神生日的女孩子们过了午后纷纷回程。叫卖胭粉吃食、首饰钗环的小摊,甚至杂耍百戏的围幛不失时机地点缀了一路。
柳荫下的小小戏班开锣的时候,端华正一手举着一串水晶圆子往人群里挤。直到把圆子交到两位等待者手里,才有空拿掉了叼在嘴里的一串,吐出一句不是很有底气的抱怨——“我为什么要挤在一堆小丫头里挑选‘红豆口味’啊?她们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傻瓜……”
含着一口雪白清凉的糯米团,安碧城几近陶醉地眯起了眼,语音又恳切又含糊:“——话说昨天有两个外行人擅自发卖本店货物,他们带来的巨大伤痛,也只有甜圆子可以抚慰那么一点点啊……再说,嘴角的红豆馅还没擦干净的端华大人,又是以什么立场来指摘我的口味嘛?”
自知毒牙比不过安碧城,抗击打力更比不过端华的李琅琊悄悄站开一点,专心进攻着手里的圆子——好在帷幕后及时响起了岩间滴水般清亮的琵琶声,大家停下了调笑嘈杂望向舞台。
——娇绿色的帘幕徐徐高卷,当作背景的六扇围屏上绘着浩渺的大江,岸上是雪白风涛般起伏不定的芦苇。仿佛从画中走出,俊俏的白衣少年驾着一叶小舟移近台前,在凄哀的伴奏声中以手抚额,忧忧愁愁的倾诉着:“踏遍了吴国的山泽与河流,你的影子永远徘徊不去。我那长眠的公主,我那名叫‘紫玉’的女郎——为什么不回应我的呼唤!”台下的女孩子迅速被浪漫的情境感染了,小声互通着消息:“是《吴王小女》啊,春天正适合看这样的悲恋故事呢~”——并没有人介意,那白衣素颜的美少年只是一尺多高的精致人偶,从指尖到足尖,凌空悬吊着数十条银线。傀儡师在高处操控着丝线,指挥着人偶举手投足,宛转轻盈地进退舞动,锦衣下不时露出小小的苍白手脚,有种奇异的逼真艳丽。
《吴王小女》是傀儡戏常演的剧目,比起一千年前波澜万丈的吴越争霸,这故事只存在于短小的怪谈记载之中,却带着持久的幽冷与芬芳——吴王夫差的公主,名叫“紫玉”的少女,爱上了少年韩重,却因为身份悬殊而不能成双。忧愤而死的紫玉沉睡在黄土冢中,又因为韩重在墓外的哀哭而从黄泉返回,与他在墓中结缘。欢会三天之后,韩重带着紫玉赠予的明珠拜谒吴王却不能取信,紫玉忽然出现在王宫中为他辩白,当惊喜交加的吴王夫妇上前拥抱爱女时,这美丽的幽灵就如同烟云般倏忽消散了……
故事并不复杂,但配上人偶的独白、琵琶乐手的咏唱,剧情被铺排得悠长如同春水。阳光透过花荫树影,摇动着柔软的金色斑点。那异乎寻常的明亮光线,衬得舞台有种深黯的梦魅颜色。六扇屏风围起的世界,好像是从这春昼的晴朗午后挖出了一个空洞,华丽的人偶微微开启木头雕琢的嘴唇,用那实际并不存在的声音与表情,模仿着人类的喜悦与哀愁……安碧城微微眯起了深碧的眼睛,一阵飘摇不定的恍惚与眩晕模糊了他的视线……
围屏收起又打开,已经换了一层背景图画——旷野仿佛沾染着青色的水汽,高大的乔木正纷纷落下薄红的花影。洞开的坟墓中画出一丛丛升腾的云朵。纤丽的人偶从其中冉冉行出。
三重交叠的绯色衣领,裙摆在身后拖曳着松绿的波纹。用黑色丝线编成的高髻上簪着纤小的金饰,随着少女偶人的舞动闪闪烁烁却看不分明——因为她从发髻上垂下长长的黑色轻纱,前方遮住了整个面容,后方更垂到了脚下,和鲜艳夺目的裙裾交汇到一处。台下的观者都明白,在傀儡戏的世界里,这一重黑纱正表示——出场的角色,是一个不属于人世的亡灵。
剧情已经推进到紫玉从墓中出现与韩重相会。面对亡魂,少年有着片刻的恐惧犹疑。紫玉的面纱后流出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幕后的琵琶乐手替她唱出悠扬的调子——“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
悲切的歌声有着飘渺的远意,似真似幻的花吹雪簌簌而下,女郎掩面的黑纱也翻飞起波澜。一折腰,一踏足,每个舞姿都带着一触即碎的薄脆感觉。当琵琶奏出裂帛的一声收尾,围屏中的时间忽然死去了——苍白的一缕日光凝固在舞台中央,黑纱像只蝴蝶的遗骸般缓缓落地,傀儡少女从锦绣罗衣中抬起了雕琢光洁的脸,用那永远僵冷微笑的红唇说着——“你啊,真是个健忘的负心人呢……”


(三)

好像光天化日之下突然迎面袭来夜神的诅咒,安碧城猛抬起头望向舞台——
就在这一瞬间,夜与昼的界限模糊了。视线中的景物如同遇热的烛泪般流动无定,惟一清晰的是那花雪烂漫的六曲画屏。它们着了魔似的一扇接一扇打开、伸展,向黑暗的尽头迅速延伸下去。画屏上流动变幻的狂乱色彩卷成了漩涡,奇异的吸力从涡流中心涌来,安碧城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画屏围成的诡异空间里。“……开什么玩笑……?”
不由自主地愤愤出声,却在话语出口的瞬间发觉,居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木头与木头相击的“喀哒”声反而清晰可辨。冰针一般的恐惧感从后颈慢慢爬升而起……那奇怪的响声,是自己的下颚与唇齿交错出的动静——是啊,木头打磨的嘴唇与喉咙,的确是发不出人类的声音啊……
努力保持着意识的清醒,安碧城抬起手想摸摸自己的脸颊,却有种奇怪的阻力从指尖传来——视线由下而上地扫视着,只看见黑暗中若断若续的银色寒星,还有,那白得耀眼的手,他自己的手……
光滑无垢的质地完全不像人类的肌肤,手腕与指节的连接处更是精巧合榫,带着人造骨骼般的怪异精美。那点点寒星分明是银色丝线的反光,无数条银丝连缀着四肢的关节,一边闪烁着嘲弄般的微芒,一边高高地向着暗之苍穹延伸,直至隐没了影迹。
——没错,你啊,好像是变成木头傀儡了呢……
当这个认知在思绪中渐渐成形,安碧城忽然停止了无谓的挣扎——每一个动作都会引来丝线牵引的反作用力,每动一下,那种“被人操控”的感觉就更鲜明一分。
安静地端坐下来,等待着把自己拉入毂中的施术者出现——“有着如此恶劣的趣味,还真是需要好好修正一下呢”——安碧城在心中恨恨地冷笑着,尽量不去想自己那张木头脸孔此刻的表情。
黑暗中慢慢浮现出了异样的颜色,大片忧艳而清隽的薄红——不是盛放的花瓣,是萎落在虚空中的裙裾。像一朵淡紫色辛夷花的女子,像那天的梦魇重现——不过此时,人形与傀儡的身份恶作剧般地被调换了。她是如此鲜艳、柔软,肌肤焕出柔润的雪光。还有那如怨如慕的神情,都是活脱脱的人间少女——只是容颜还带着精雕细琢的痕迹,完美得近乎不祥而已。
她一步步挨近了安碧城,优雅的风姿却好似随着距离的缩短而片片消散。愤怒,依恋,暗暗的欢喜,爱而不得的悲哀……难测的心绪如同水面上离合的光影,在她艳丽的眼神中交错闪过。背后的画屏图案也愈发变幻飘摇,一忽儿是春和景明的白色沙洲,一忽儿是烈炎翻滚的地狱变相,一忽儿是猛兽奔腾的影子,似乎也沉溺在情绪之海中不可自拔。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忘了我……”
她喃喃低语着跪坐下来,伸出冰冷的手指轻触着对面人偶的脸庞。
“过了这么久,我终于找到你了……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和我一起走吧——夜光……”


(四)

低诉中滑过的一个名字,恰似解开魔术的真相之钥——细微的龟裂声乍然响起,安碧城那木雕又抛光,没有缺点也没有表情的傀儡面孔蓦地爆开了一道裂纹,随即一路崩散碎裂下去,碎片星屑般飞舞着纷纷掉落,露出了其后真实柔软的人类容颜。
一使力挣开了束缚手脚的银色丝线,不理会那些带着锐响迸开的金属轨迹,安碧城抬起深绿幽暗的眼睛,直视着红衣美人惊愕的表情,绽开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
“——真是抱歉,我恐怕不能和您一起走呢——因为您简直粗心得可怕啊!小姐!”
“啊——!”美人惊呼着举袖掩住了脸,仓皇向后躲避着。几乎是同时,围屏上绘出的烈火穿越了幻之界限,从画中向画外狂暴地燃烧起来。金色的火舌炎流中猛然迸出了一头猛兽的身影:雪白毛色上纵横着漆黑的斑纹,金黄的吊睛,狰狞的利齿,额头上现出傲然的“王”字纹路——只在绘卷和异闻里出现,传说中驾风来去的幻兽白虎,为什么会在这傀儡的结界露出影迹?
矫捷的神兽一纵身挡在红衣女子身前,似乎是一个卫护的姿态,但闪着森森冷光的獠牙间,响起的居然是个意外年轻的声音——“糟了!完蛋了!他不是夜光啊?!”
倒卷的火焰扑面直掠过来,安碧城本能地举袖一挡——放下衣袖时,灿烂的晴光猝不及防地流淌下来,一时竟刺得他眼睛生疼起来。环顾的视野中,妆饰鲜丽的女孩子依然围拢在小小的傀儡戏台边,柳荫深处的琵琶声依然铮琮幽雅,而戏台上的紫玉与韩重,正相拥在一起絮絮地诉说着离情——刚才黑暗舞台上荒诞离奇的一场戏,原来只发生在他走神的瞬息之间?
用折扇半掩着脸,安碧城低低地笑出了声,引得李琅琊和端华一起回头看他。
“……戏正好演到最悲的时候哎,你你你怎么如此冷酷啊?”
“你脸色好奇怪……是不舒服吗?”
“没什么——只是可以肯定,我啊,不小心中了别人的‘渡梦’之术……”安碧城闲闲地解释了一句。
“……啥梦?肚梦?肚子疼的梦?”端华眨着亮闪闪又无知的大眼睛。
“喂……别耍冷了你……好像方术的典籍里有提到,高明的术师会在自己的梦里筑起屏障,如果有人想进入他的梦境,屏障就会反弹,把这个梦转移到别的术者意识里去——是这样吗?只用想的就觉得好复杂……”李琅琊皱起眉检索着记忆。
“的确是‘高明’的术者所为啊~不过呢,这样三番两次的骚扰,我还真是,好像有点生气了呢——以为引渡噩梦可以不付摆渡费吗?!”
抬头望着绿柳掩映中色彩斑斓的傀儡戏台,安碧城眼中慢慢浮起了带点狠的笑影。
“你们猜——我会做亏本的买卖么?”

傀儡奇谈(下)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白居易《潜别离》



(一)

夜色带着烟水晶的薄脆质地,飘渺的清香好像深海中摇曳的光,隐约指示着方向。

香气的源头是一株高大的辛夷树,淡紫红的狭长形状,俗称为“紫玉兰”的花朵,像一方方手帕折出的玲珑小鸟,安静地端坐在枝头上,点缀着哀艳的黑夜。

没有风掠过的影迹,却偶尔有花朵离开了断梗,以舞蹈般的姿态飘坠而下,在树下疏疏散落,淡紫衬着深浓的黑,织出一方小小的绚烂地衣。落花中有个人影在静静安眠,素白衣裾铺展了一地,淡金发丝遮着脸颊,掺着零星娇妍的花瓣,像大颗璀璨珠宝的幻像。

看似永恒的长夜,沉默的一角忽然有了松动。一双织金的云头履踏过隐在黑暗中的小径,一路无声地行来,轻盈得像锦鲤破开水波。

好像有画师以夜色为底,饱蘸着丹青描绘出工笔人物。空气中飘散的微尘渐渐凝聚成形,围绕着小小的金色鞋子交汇出鲜明的色彩和实体——精绣着鱼藻纹样的缎袍下摆、错银珊瑚的腰带垂下叮铛作响的珠玉挂件。窄窄的小袖和交领勾勒出意外纤细的肢体——像只黄金小孔雀般锦衣夜行的美人,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容颜还未及显出少年郎君的风流俊雅,金绿色的漂亮眼神满含着狡黠的孩子气。

慢慢踱到了树下熟睡的人面前,小小的贵公子俯下身来,粗鲁地伸手戳了戳被落花半掩的身体,开口却是与动作殊不相称的,软糯的江南口音。

“——喂,我是不太清楚你叫什么名字啦,事情弄成这样我也很莫明其妙嘛……本来是想去魇住那个师夜光的,却怎么会跑到你这个路人甲的梦里?我也吓了一跳啊!要怎么跟家里交待……”

冷淡又絮叨地抱怨着,同时并起了右手的中指与食指,微微晃动的金色光晕出现在少年纤细的指间。“总之,忘掉这一切吧,别再给我找麻烦了!”少年咕哝了一句,伸手向对方的额间点了下去——

腕间传来的痛感让少年吃了一惊,愕然地向下望去,正对上一双深翠如潭水的眸子。安碧城从俯卧的姿势抬起头来, 一边扣紧了少年细细的手腕,一边露出闪亮的牙齿粲然一笑——“不要瞧不起路人甲啊,小少爷!另外你的‘忘’字诀还用得不够熟练嘛……”

“……放,放手!”少年惊呼了一声向后挣扎着,被握住的手腕猛地亮起一道攻击性的灵力波纹。但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在被光纹弹开右手的同时,安碧城的左手指间闪过一缕暗青的薄光,捉住了少年瞬间惊骇带来的破绽,青光挟着飘风直接命中了少年的额头!

“——啊!!”悲鸣般的惊叫声响彻了黑夜,随着少年掩着面目往后急退的动作,落花簌簌的夜景好像忽然变成了黑色薄绢的绘卷,迅速破裂和风化,少年的身形也在明暗交错中起了怪异的扭曲,像水面倒影被强风吹散成了飞舞的光斑。


(二)

睁开了眼睛,缭乱的夜之风景终告消失,水精阁的小庭中绿茵如绣,临水的树木还未现出葱郁的姿态,只是斜挑着一枝早春的薄绿,装饰着窗格中明净的白昼天空。

藏在睫毛阴影里的绿色眼睛闪了闪,安碧城唇边漾起一点诡秘又得意的笑影,伸了个懒腰,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果然,门外合着节拍响起了端华总是活力过剩的喊声:“——这是啥啊……哇这又是啥啊?!疼疼疼疼疼啊!!”

门扇发出一声巨响,一团人影纠缠着滚进了屋子,停留在安碧城视野里的是这样一副景像:

端华右手拎着一团黑乎乎,毛茸茸,正在不断发出尖叫的不明生物,左手上挂着一个醒目的绿影子,定一定神才看出是个穿绿衣的小姑娘,不过稍显吊诡的就是——小姑娘正一脸凶猛表情地咬着端华的手臂,稍微目测一下就可以看出两颗小犬齿已经穿透了布料,正在毫不犹豫地往更深处咬合。而李琅琊正拼命拽着她裙裾下露出的一条尾巴——没错,一条布满了鳞甲的绿色尾巴——试图把她和端华分开,嘴里还在喊着意义不明的词句:“瑟瑟!不要这样啦!他一定不好吃啊!!”

“——啊呀啊呀~年轻人总是这么精力旺盛呢~”

“不要发出那种老头子的感叹!!不是你叫我过来还我东西的吗?为什么会从你房里跑出这个小怪兽啊……还有你这鳄鱼死丫头再咬我就把你炖了吃掉哦说到做到!”

“……不要用‘吃掉’来吓唬妖怪淑女啦……”李琅琊默默地在心里流着冷汗,手上一用力,总算把瑟瑟从端华手臂上拉了下来。在端华惨叫的回声里,瑟瑟眨着乌黑石子般的大眼睛,一脸眩然欲泣的表情拉住了李琅琊的衣袖,咬着小小的嘴唇望向端华右手的方向。

“……谁……你说谁是‘怪兽’啊……!”——气若游丝的质问句。

“哇啊还会说话!!”端华吓得一松手,黑毛团直跌到了地上。在八道视线的交汇处慢慢伸展开来——

“……琅琊,那是猫吧?是只猫没错吧?”

“……嗯……瑟瑟,来,站过来一点。不管怎么说你也毕竟是鱼……”

黑背白腹,身材结实,皮毛闪闪发亮,一看就知道生活颇优裕的一只大花猫,两只前爪抱着头,以一个滑稽的姿势仰翻在地上。咧成三角形的粉红小嘴里,正在流淌出虽然有气无力却如假包换的人类声音——

“竟,竟然给我设陷阱……人类好卑鄙……”

三人组不知何时已经在地上蹲了一圈,充满探究地围观着口吐人言的猫。瑟瑟在李琅琊身后露出半个头,怯生生又好奇地来回打量着。看着安碧城一脸“就是欺负你又怎么样”的反派表情,从袖中拿出了一方暗绿的长方物体。

“——我都没想到,金吾卫的辟邪官印这么灵验~不但能禳除噩梦,还有‘现形咒’的功效哦……”

“那当然!我堂堂中郎将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大人我的官印一出,简直就是……鬼哭神号,呃,鬼泣神惊?鬼……”

“……端华,我想只是因为,印上刻着金吾卫的守护神兽‘辟邪’,制印的材料又是能使鬼物现形的犀角啦,跟你的人品真没什么关系……”琅琊神色真诚地吐着槽。

“喵呀!!”一声尖锐的猫叫从地上传来。“从刚才起就一直鬼鬼鬼地叫个没完!谁是鬼啊!?我可是金华谢家的公子!你们这些臭平民!”

猫儿拿开了掩面的爪子,皱起鼻子,露出尖牙愤愤地纠正着,不过小小的脑门上有个明显的方形绿色印痕,淡淡的光芒显示出“金吾”的字样,让它端正地分为黑白两色的脸颊显得十分……呃,荒诞……

“哈哈你要比门第是吧?还‘公子’咧!我们皇甫家在长安也不是小门小户啊!还有这位,可是李姓的皇族呢,厉害了吧~”

——不要认真的和一只猫比家谱啊!!端华你的人生到底会变成怎样啊……李琅琊羞愧地背过了脸,不想和谜之猫金色的眼神对上。不过“金华”与“猫”的字样组合忽然让他心里一动:“哎?是那个《隋书》里写过的……”

“——就是那个差点毁灭了独孤家族的‘金华猫’哟,那还真是灵界的名门望族啊~”安碧城的声音里忽然带了非同寻常的兴趣。甚至殷勤地向猫儿眨起了眼睛。

“哼!独孤陀那个蠢材是企图利用我们一族的灵力咒杀别人才自取灭亡的吧!?理由居然是傻到不行的谋财害命。人类还自作聪明把我们叫作什么‘猫鬼’,真不知道谁才是贪心鬼咧……”猫儿速度飞快地叨叨着,忽然换了一副温柔的声线,向上抬起一对楚楚可怜的金绿色眼睛:“喂~先把我头上的印字擦掉好不好?我没办法变化,这样说话实在有点辛苦喵~”

“不,不要这样装可爱!”几个人心里同时大叫出声,却不由自主地发出“哦~~”的一声呻吟,垮着肩膀软化了下来——原,原来这就是金华猫的魔性吗?何况还有瑟瑟不知为什么也红了小脸,一脸“帮帮他嘛帮帮他嘛”的表情摇着李琅琊的袖子……身为一只鳄鱼为什么要对猫充满关怀啊?

(三)

金华猫。

传说中在婺州金华县出生的猫,天生就具有出类拔萃的妖力。会在月明如水的夜晚跃上屋顶,张大嘴巴吸收月亮的魔力与精华。如果控制了金华猫的魂魄,就可将其化为“猫鬼”,依附在被害者身上咬啮直至死亡。大约100多年前的长安,隋文帝治世期间,曾经有过一次载入正史的黑魔法事件:独孤皇后的弟弟独孤陀位居大将军却是个邪术的爱好者,曾经利用猫鬼之术咒杀许多富豪来谋夺财产,最后因为企图谋杀皇后而罪行败露,在流放途中神秘死去。


“——其后关于金华猫的记载,就再也没有了呢……书里说你们会在男子面前化为美女,在女子面前化为,嗯,美少年?”李琅琊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猫少年——用掺和了玉屑和碎晶石的净化之水擦净了他额头的印痕,在猫儿“背过脸去!你们想偷看什么!?”的怒骂声中掉开了眼神,再回过头时,眼前就是这位锦绣黑衣,有一双金色吊梢眼的小少爷了。

“那只是偶尔为之啦,那样变来变去很耗费灵力的!人类可真能发挥想像,其实是你们自己想遇到美女吧?”猫少年傲慢地嗤笑出来。

“你家里要是有美丽的姐姐让我认识我倒是不介意啦~另外我们这儿也有漂亮的小妹妹嘛,瑟瑟你别躲啊!刚才还为了这小子咬我咧!我伤心死了你知道么……”

安碧城轻咳一声打断了端华的妄想:“——那个,我们好像不是为了给某人牵红线才聚到这里的哦?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呢,梦里的那只白虎就是你吧?为什么用‘渡梦’之术攻击我?朱鱼公子!”

被叫到“朱鱼”名字的少年身子一震,扁着嘴垮下了小脸——做为擦掉额头符印的代价,安碧城要他用“真名”来交换,“呼名”的契约达成,一切脱逃计划便跟着宣告无用——这是个前所未见的冷酷奸商不是么?!

“……变成白虎比较威风嘛……我们谢家和那些坐吃山空的贵族不一样啦,我们经常会接下一些来自灵界的委托。寻找丢失的法宝啦,调解家族的争斗啦,惩戒不忠的恋人啦之类的……”

“惩戒不忠的恋人……?嗯嗯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安碧城抿着嘴角若有所思。

“帮助那个傀儡女孩的灵体进入师夜光的梦中,是我接下的第一桩委托啦!如果完成的话,我就能提早进行成年礼了……”朱鱼的声音越说越小。“谁知道长安这地方水这么深,闯进你的梦里是个意外啊……”

“那个傀儡女孩是化生的精魅,让她强行介入人类世界,等于纵容她作祟哟——何况你还搞错了对像!”

“但是那个人曾经跟她海誓山盟啊!她只是想见那个人一面来求证誓言,不是要害人啊!再说,再说……”朱鱼沮丧地快要哭了出来。“自从上次从你的梦里脱身,我就把她弄丢了啊!”

“啊!?”伴随着几人的惊叹声一起响起的,是清冽而不祥的语声:“有人丢了东西吗?我来替你找如何呢?”

木门与长窗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与那声音一样冷淡而倦怠的风滑行而入。好像一片影子平贴在萌动生机的绿色背景上,容颜清隽俊美,却似乎对这一点无比厌烦的银发青年站在阳光下,淡薄的存在感好像一撇无心迤逗的墨痕。

“——师夜光!?”端华第一个大叫出来,“你为什么会来水精阁!?”

淡水色的眸子往端华的方向一转,习惯性地带着嘲讽的笑意浮现出来:“您猜呢?当然是查觉到妖魅的气息,前来祓除不祥啊——悠闲的端华大人!”

端华气得笑了出来:“喂,和人作对也该有个限度吧!?这里又不是皇宫,你到底在摆什么威风啊?”

夜光没有说话,微微侧过头打量着一行人,阳光在身上勾勒出闪烁花纹,反光竟是意外的寒冷。他的姿态像无懈可击的艳丽人偶。只是,那淡色的眼神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坏掉了……端华没来由觉得一阵寒意,倨傲地回望着夜光,双肩却暗暗地绷紧了戒备的姿态。朱鱼和瑟瑟则似乎对这位银发术师静默的灵力更加敏感,早已双双躲藏到了李琅琊背后,露出一点不安的眼神往外探看着。

僵持的时间并不久,斜倚在地茵上的安碧城微微笑了,白晰的手指抚过翠羽扇光彩变幻的茸毛:“司天监大人,恕我不恭了,您要找的‘妖魅’,好像就在您背后哦……”
(四)

光线正在艳阳与夕照的过渡之间,薄薄的风穿过温暖流光,撩动了檐前玉制的风铃。那声音正在由细碎转为凄切,就像断涧空山的琵琶,一声两声,哀猿啼血,絮絮讲述一段未得善终的情事。

夜光并没有回头,眼中的神情却渐次深黯。像溯游的水族的尾鳍,绯红的衣裾从空中飘浮而过,虚空中出现似真似幻的佳人之影。黄昏之庭的空气起着奇异的扭曲,金橘色的光线经过几重折射,竟有了波光粼粼的错觉。以空中浮游的人影为圆心,潮汐般的振动传递开去,形成一片剔透的幻像之海——春日暮色成了白绢屏风上烟水染成的装饰画,一扇一扇合拢成巨大舞台的布景,踮起小小的手脚旋舞而出的人偶,从浩淼远方传来的丝弦合鸣……一天前柳荫深处的傀儡戏,似乎被封存在时间的水晶匣里,在这个逢魔时刻骤然打开,每个人都成了被迫的观戏者。

——但,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主角不是那对袅娜的幽灵恋人,而是浅绯衣裙的小小女郎,还有年纪更轻一点,发色和眸色呈现出奇妙水色的少年。屏风上绘出的花海几乎带着香气,他牵着女孩的手悠然行来,细长的眼睛里满是安心的喜悦,仿佛如此执手相看就可以岁月静好……然而围屏的画面瞬间转换成了惨青的闪电与暴雨,随着撕裂天空的琵琶声,少年的素衣蓦然布满了火红的雷纹,俊秀的眉目也带了诡异的狂气。冰冷利器的光泽代替了两人相牵的手,少年袖中的匕首——即使是持在人偶手中,也能看出精致与锐利的不祥武器——深深贯穿了女孩的咽喉!

木质的白皙脖颈流不出鲜血,只能发出金属与木头关节相撞的“喀喀”声。女孩纤巧的身形颓然倒下,惊骇与不可置信的表情是那样栩栩如生,逼真到让人心痛的程度……

酷烈的琵琶声戛然而止。冷酷地俯视的少年,已成为美丽尸体的少女,忽然都凝固了姿态。操纵着他们手脚与关节的银丝,那些散发着淡淡光晕,纤细得几乎目不可视的灵力之线,不知何时已经全被聚拢在一只手中,那只苍白的手正在渐渐收紧,毫不怜惜地听着人偶的身体因为大力拉扯而发出的哀鸣。

“原来这就是你在妄想中编造的故事?——还真是浪漫得让人毛骨悚然呢……”

夜光倦倦地说着意义不明的低语,举起在虚空中的右手挽着纷繁的银色长线,看不出用力的迹象,但那无数条银丝已被拉紧到了极限,凝聚其上的稀薄灵气像被冷火蒸腾,与空气交汇出“咝咝”的微响,随即消散于无形。随着丝线的崩断,两个人偶的身体也失却了凭依,沿着灵线消融的轨迹迅速化成了结晶般的砂粒,与鲜艳的华服一同归于灰烬。

舞台的围屏如同砂之城堡般崩塌,露出其后灿烂的夕照,沐浴在这最后的斜晖中的红衣美人,容色柔和而带着模糊的哀戚,以一种了然又决绝的姿态静静伫立,看着对面那美丽又无情的术师挥尽了手中残余的灵丝,一步步走近过来。

“年幼的时候有一个漂亮的伙伴,每天陪在身边排解寂寞,真是美好的事啊……”夜光的声调不急不徐,任谁都会觉得,他只是在描述与自己全无半点关系的人和事罢?

“——可是无忧无虑的时光能有多久呢?练形,星占,咒禁,役鬼……一个术师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对不对?修行的初期,谁都不能顺利控制法术的反噬,这时候就要用上我们美丽的伙伴了——民间会给小孩子做一个柏木的人偶埋在卧房外,他会替小主人承担一切病痛和灾难。这就是所谓‘柏奚’。术师之家的柏奚,总是做得特别的美丽逼真。而你……”

夜光平静地笑了,伸手抚上了红衣女子玲珑的容颜。

“——你就是我的‘柏奚’啊。忘记了吗?你早就因为承受咒术反噬而四分五裂了,为什么还要出来作祟呢?”

随着夜光手指轻轻的触摸,精致的面孔倏地出现了一道灼焦的痕迹。细微的裂痕在指尖下迸开了纹路,不可阻止地扩散下去。随后越来越多的斑驳伤痕出现在红衣女子的身体上。烧灼、雷殛、甚至猛兽撕咬的伤口……没有血溅狼籍,没有呼痛的呻吟,因为随着伤口的增加,那少女的肢体正在一点点还原为干枯的朽木,以扭曲的姿态倾颓下去。
(五)

“你要对我的委托人做什么啦你这个坏蛋术师!!”

发出尖锐大叫的是猫少年朱鱼,小小的身影飞跃过穿廊向夜光的方向扑来——却猛地撞上了一层透明的障壁。原来夜光周围早已布下了水色的结界,重重看不见的扣绊阻隔出一个封闭的空间,只有施术者本人才能自由来去。就在朱鱼失去重心而飞跌出去的同时,夜光空闲的左手已经弹出一道朱符,血红的光芒带着电流般迅猛的灵力,穿过结界向朱鱼奔袭而来!朱鱼在半空中仓促化为猫儿的形态翻腾躲闪,但小巧灵敏的形体依然躲不开朱符的追噬,眼看就要撞个正着——

一道凌空而降的火焰像狡滑的猎手突然出击,截住朱符的一瞬快得荒唐,刹那就将其化为苍白的灰烬。而另一只手一把提住了朱鱼的后颈,元气十足的声音大叫着:“哪里来的小东西?——哦哦这就是谢家的小公子嘛”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却都被晃花了眼睛——好,好多人!确切地说,是以一个鲜艳又高大的身影为中心,几个窈窕的女子分别占据了庭院的不同方位。结成了对应五方星宿的对战阵型。而被拱卫在圆心的人,正一脸灿烂地依次打着招呼——“殿下?小端?波斯怪人?……啊咧为什么小夜光也在?”

似乎还嫌棕褐色的头发和眸色不够醒目,又套着一件耀眼的桃红外袍,腰部与肩部的银色薄甲吞吐着光芒,却又被蜜色肌肤的暖意中和了冷硬的观感——简单说来,这人就像一把吞口、剑锷,外鞘、锋刃……无一处不精良,也无一处不装饰华丽的宝剑,虽然打扮得不文不武,活像“花花公子”这个词的活动注解,飞扬明快的笑容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端华和琅琊的脸上,同时出现了一点微妙的扭曲——“司,司马承祯?这个局面未免也太乱了吧?”

安碧城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坐——“下面就是皇宫术师的对决了哦,我们只要静静看戏就好~”

司马承祯,宫廷名人。传说中是和师夜光灵力不相上下的强大术士,不知为什么却担任了“秘书少监”的清闲职位。而与这一官衔的学究味道严重不符的是,他是以随身携带“美女道士军团”而名扬长安……“那个轻浮花哨处处留情却又帅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不良道士嘛~”是淑女圈给出的一致评价。

“……解释一下来意好吗?司马大人。”夜光的声音依然水波不兴。

“嗯大家都知道,秘书省是个清水衙门,那点俸禄实在是……咳不知怎么搞的就是不够花……”

“我不是吏部的人,也许你拜托薛王府的殿下向皇上进言比较有效一些。”

“哎呀小夜光总是这么不可爱哪!”司马承祯大笑起来。“我是想说,既然手头紧,那么在为官之余做做道士的本行,接几件生意也是可以原谅的嘛——正好我今天同时接到两件与水精阁相关的委托,一个是超渡傀儡的怨灵,一个是保护金华谢家的公子……看来到的还不算晚哦~”

伴随着爽朗话语的,是意外迅捷的动作,司马承祯向前平伸的右手几乎已碰到了师夜光的衣襟,穿过结界时手掌的肌肤与灵力薄晶相摩擦,在空间中交错出了冰片般的细细裂纹,他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直到手心停在那具残破的傀儡上方。

“重昏幽暗,永闭寒泉。
欲请慧光,照破冥关……”

在夜光厌烦地蹙起眉头阻止之前,司马承祯却先一步停止了咒文的咏诵。手指像摘下空花般轻盈地一折,那灰败的偶人的胸口部位,忽然又亮起了微弱的星芒,顺着司马承祯手指的牵引升起了淡薄的绯色丝线,在空中凝结成形状端雅纤长的花朵,娇嫩轻薄得仿佛随时会破碎成晶尘。

“……这是……灵力的契约啊,是执著于这件东西,才一直无法获得超渡吗?夜光你和这个‘柏奚’,有过什么未能达成的约定么?”

朱鱼从司马承祯腿旁露出半个猫脸,耸着耳朵立起背毛叫喊着:“她说你是她的恋人!你说过永远爱她!现在居然想要她形神俱灭!呸!负心汉!”

极淡极淡的潋艳水光,在夜光冰封的眼底闪过。那是稍纵即逝的,像是怀恋着什么,回忆着什么,终归不能掌握在手中,最后又回到寂寞的神色。

手心漾起了微淡的光芒,是与那朵灵力之花相同的轻艳绯色。抬起手掌贴近了它,不同于片刻之前毁灭偶人的冰冷力度,那是一个像采缬,又像呵护的手势。在光彩的催动中,花朵漂浮的色彩渐渐凝成了实体,在空冥中伸展开真实的柔软花瓣。

“小时候,美丽的木偶女孩是我唯一的朋友和玩伴。我说过要永远和你在一起,那时候……不是骗你的。后来才知道你是我的‘柏奚’……”并不带情感起伏的话语,从夜光水色的唇边低低地流出。“对于身为术师要接受的试炼和代价,我从没有过后悔,所以——只能对你说抱歉。抱歉我没能保护你,抱歉辜负了我们的约定。现在——请你忘记无法达成的愿望,请你得到安息吧……”

维系着花朵形态的灵力丝线飘舞飞散,幻化成流风回雪的绯衣少女,仿佛隔着水波看见胭脂的痕迹漾开,噙着微笑的红唇边泄露出轻忽如丝的语声——“名字,请叫出那个名字,是你赠给我的礼物……”

夜光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轻吟:“那是最像你的花,所以我给你取名叫——‘辛夷’啊……”

“呼名”的声音似乎猛然拔起了凝聚着执念的楔子,像一朵开放到最盛的辛夷花,绯红的容颜与风华吐出最后炫目的光艳,随即以目力难测的速度凋零和风化,碎成一缕缕浅妃深红的缱倦叹息,随风飘散到了不可知的远方……

*************************************************************************

“——这么说来委托超渡傀儡的是波斯小子?那么委托保护猫妖怪的又是谁啊?”

两大最强术师已经离开了许久,诡异的安静还是笼罩在小小的庭院里,几个人满怀疑窦地彼此打量了半晌,还是端华最先问了出来。

“嗯,我想,是我呢~”一个娇细的声音从墙头上传来。背着初升的月亮,一只长腿细腰的猫儿剪影悠闲地立在青瓦之上,看到汇集过来的目光,才慵懒地弓起背欠伸了一下,轻盈无声地跳落到地上,扭着细腰走了过来。

披着月光般皎洁的白毛,只有脑门上有淡淡的一缕墨痕,右边耳朵上还缀着一颗幽艳的祖母绿耳钉,生着一双和朱鱼一模一样的金色吊梢眼。朱鱼一见它便塌下了耳朵,声音都低了三分:“……苍,苍梧姐姐?你怎么来长安了……”

白猫高傲地仰起了脖颈,从粉红的小鼻头里冷笑出声:“当然是了为了找你这个惹祸精!竟然敢偷走给我的委托,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朱鱼连腰都塌了下去:“……我,我是想快点举行成人礼嘛……”

白猫环视了看得说不出话的三人组一圈,没忘了仔细打量两眼瑟瑟小小的绿影子,忽然露出了一个如假包换的“猫笑”。

“算了,这次总算是勉强完成任务,不过委托司马承祯的那笔额外支出呢,我是不打算替你垫付的。反正现在金华本家的长老看见你就有气,你也就别回家了,留在水精阁打工还债吧,我会代你向长老求情的~”

“啊?!姐姐你不要抛弃我!这些人类都好可怕啊啊——”

“那个绿眼睛的,请尽情压榨他吧!我这个弟弟惟一的优点就是饭量不大!”

伴随着尖细的笑声,白猫一纵身跃上了屋顶,往月亮的方向三跳两跳就消失了踪影。静默,再一次笼罩了月夜的水精阁。片刻之后——

“那个,是你姐姐啊?嗯哼哼哼哼~~”

“不许你笑得这么色!红头发笨蛋!她是鬼!是奸诈到骨子里的猫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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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0 22:57:41 | 显示全部楼层
龙与鳄鱼  




    小时候看《聊斋志异》,最着迷的反而不是《聂小倩》、《阿宝》、《婴宁》等等名篇,而是一则非常非常短小,没有剧情的笔记——“泊舟江岸,见一苍龙自空垂下,以尾搅江水,波浪涌起,随龙身而上。遥望水光闪闪,阔于三尺练。移时龙尾收去,水亦顿息。俄而大雨倾注,渠道皆平。”

    隐没在云端的龙神,垂下长长的尾鳍。从苍茫的长江中搅起巨大的水柱,在晦暗不定的天光水色中扶摇直上冲霄——这个画面几乎魇住了我,虽然爸爸思索了一会儿,说“我认为这可能是古代人对龙卷风的一种夸大想像”……但这是没有爱的解释嘛!让我们忘掉它!

    不用细细考据龙信仰到底反映了哪些先民的图腾崇拜,也不用研究龙身上到底综合了多少种动物特征,难道小龙龙那威严的美丽,那时而蜿蜒游动,时而破空飞去,时时刻刻都在流畅变幻中的姿影,还不够打动人心吗?

    越是年代久远的龙之具像化,越有飘逸中透出狰狞的迷人气质,春秋的织锦、西汉的帛画中都有典型的体现。中唐传奇《柳毅传》里,钱塘龙君之怒是何等的气势!——“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臂青天而飞去。”到了明清时期,龙的形象已经精致得失去了凶猛神韵。皇室最爱用的“五爪正龙”纹样,细想一下是有点搞笑的……《玉龙子》里提到的两条龙,原型则确实是商代的文物,那种远古想像中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造型,笨拙而有非凡的境界——特别是差点吃掉小李的大恶龙,是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祭祀礼器,代表了当时制玉工艺的顶峰。头特别大是上古“猪龙” 崇拜的反映。因为那时候养猪养得多就代表先进生产力,往往就把猪和龙结合到一起当图腾了~

    现代作品里把龙这种幻之生物描写得最壮丽的,是田中芳树的《创龙传》。尤其是南海红龙王的变身场面——“都厅大楼的四周已经有四栋超高层的大楼被破坏而燃烧起来。从远处看来,想必会让人误以为是四把朝着夜空耸立的巨大火把。而那深红色的龙就盘踞在中心点,被华丽的火柱围绕着,朝着天空伸长了它那绚烂的颈部,俨然一副不存在于这世上的景象。”——啊啊如果不是田中先生珠玉在前,我是怎么也没信心把“不存在于这世上”的龙写进小说的吧?

    鳄鱼与龙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都有一种“异世界”的气质吧?一个是美得超现实,一个是丑得超现实……小鳄鱼“瑟瑟”的构想,要多多感谢BBC!感谢DISCOVERY!感谢国家地理频道!多亏你们出品的无数动物科教节目,让我增长了见识,不再对动物以貌取人!看上去丑得挑战想像力的鳄鱼,实际上是相当聪慧而情感细腻的生物呢~就算是最凶悍庞大的尼罗河鳄,对待伴侣和后代的温柔,也是家庭伦理剧中的美好桥段啊……我们中国的特产扬子鳄,算是鳄中的清秀佳人,“瑟瑟”小姐有如此的姿色,也是可以做为《长安幻夜》的第一女配角而存在的吧?

返魂香  




《香恋歌》的构想,最基础的材料是《海内十洲记》和《汉武故事》里关于“西国献香”、“返魂香”的记载。

相关的故事有五六则,基本构架是一样的:汉武帝时,西域某国的使者进献香料,武帝“谓是常香,非中国之所乏。不礼其,使留久之”——总之就是骄傲的大汉天子并不稀罕,并没有给这位使者应得的礼遇。

接下来有两个版本的发展,一个是:使者私自回国,走前在长安宫门留下豆大的一点香料,“香自长安四面十里,经月乃歇。”,一个是:长安后来发生重大瘟疫,武帝在使者的请求下,在城中点燃了香料,结果“其死未三月者皆活。芳气经三月不歇,于是信知其神物也。”前者神奇而有所克制,至于后者,就是典型中国式的浪漫想像了,如果按这个思路发挥的话,会诞生“汉朝版《生化危机》”也说不定——“其死未三月者皆活”……想想这个场面吧……

《香恋歌》中提到的香料,比如沉香、檀香、龙脑香,绝大部分是树脂原材料的加工产品,这些都是西域和南海的地域特产,一直到汉武帝打通西域,平定南越,才作为商品和贡物进入中原。

故事里将返魂香带到长安的使者。国籍有“月支国”、“弱水西国”、“兜渠国”好几个说法,最终定为撒马尔罕古城(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境内),是我个人的偏爱啦,其实也算一个BUG——“撒马尔罕”这个名称,事实上在汉朝和唐朝都不曾出现,汉朝称之为“康居”,唐朝称之为“飒末建”——在《大唐西域记》里曾有记载,是个盛产俊美武士的神奇国家~看在“撒马尔罕”念起来如此动听,还有呼罗珊的美貌份上,就原谅我的年代错乱吧……

著名术士李少君用返魂香为李夫人召魂的故事,算是流传极广的武帝秩闻,而脱去神话外衣,从科学研究角度写出香料专著的,要数北宋丁谓的《天香传》,他在被贬官崖州(今天的海南岛)期间,对当地沉香不辞辛苦进行评鉴工作(中国式风雅!),得出了“以黎母山所产最佳,甲于天下”的结论——真是提倡国货的先行者!为了表达敬意(……),就把他的研究成果用到《香恋歌》里啦……

“赏香宴”、“斗香会”这样的节目,在盛唐时期的上流沙龙里是常见的,但却从未见过有具体程序的描写,只有“各携名香,比试优劣,名曰斗香”的泛泛之辞——好恨!《香恋歌》中关于赏香的流程,是参考了《源氏物语》、《枕草子》的相关片段,想来日本平安朝的风流雅集,类似“薰物合”、“茶合”、“扇合”之类游艺竞赛,也都是从对“唐风”的恋慕和模仿中来,大体形式还是可以借鉴的吧?

比起唐朝繁琐到惊人的品香程序,现代的香精油还真是物美价廉、操作简单的好物!假如你有空闲心情,在香薰炉里点上几滴薰衣草或是西柚、玉兰,再燃起小小的蜡烛,也许《香恋歌》的故事,会在芬芳中呈现出另一种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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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0 23:03:56 | 显示全部楼层
翻外片-青莲姬

危冠广袖楚宫妆,
独步闲庭逐夜凉。
长安幻夜自把玉钗敲砌竹,
清歌一曲月如霜。

——高适?听张立本女吟

八岁时那段记忆是如何开始的,对李琅琊来说已经不很清晰了。如果试图回忆,最先在脑海中具像化的,会是一副色彩鲜丽的图画——彤红闪亮如同珊瑚珠的大颗樱桃,底下衬着几片沾露的新叶,疏疏朗朗摆在青瓷小碟里。温润的薄青配着点点朱红,只看一眼便仿佛闻到了夏日雨后微酸明朗的香气——所谓“立夏”的味道,就是要在樱桃、桑椹这些漂亮水果的采摘与尝新中开始啊~
每年的立夏节令降临之时,“东内”大明宫都会举行一场小小的迎夏之宴。说它“小”,是因为免去了百官朝贺、命妇参拜那一套繁冗的礼仪,只有宗室的皇族成员入宫赴会,是名副其实的家宴。未成年的孩子也可在这一天随着父母无拘无束地出入内庭,围绕着太液池边的深翠柳荫,到处可见顶着“公主”、“郡王”尊贵头衔的小儿女嬉笑着跑过,时不时为了争夺最先摘下树的美丽果实而打闹起来
和活力充沛的同龄人比起来,李琅琊在游戏玩耍的领域堪称笨拙,而大他几岁的堂兄们更愿意聚在一起做些更富挑战的尝试——两位皇子甚至从御苑里偷运出了两匹骏马,企图组织一场小型的马球赛。不出意外,李琅琊落了单。但他在两个喧闹群体的夹缝中安之若素,始终保持着古老瓷器般的沉默和雅静,直到万安公主发现了这位虽然孤单却一脸坦然微笑的小堂弟,只好叹着气把他领进了含凉殿藏书的偏阁。李琅琊立刻无师自通地开始踮着脚在架上翻找,并很快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配着或精致、或狂放插图的神鬼之书。《灵鬼志》、《洞冥记》、《海内十洲记》……泛着古老暗淡香气的画册书页摊了一地,各种古怪的异兽和仙人在卷轴中半隐半现,翩跹欲飞。李琅琊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从交叠的纸张中抬起小小尖尖的脸庞,展开一个毫无矫饰的灿烂笑容——
“我一个人在这里玩儿就好啦,不要打扰我好吗?”
偶尔从遥远的山海幻像中抬头望去,镂着龙纹的长窗显得分外高大。隽秀的树影好像描在素绢上的青色云朵,无声地移近忽又飘远,小阁中光与影交错的格局,随之不停地变幻,把空间分隔出一条条虚幻的通路。
窗外孩子的笑语声,贵妇人环佩玲珑的敲击声,还有更远处绫绮殿上未有穷期的夏初之宴,金玉杯盏相碰的瞬间,有如冰块碎裂的琳琅响声,仿佛一起汇成了隐秘流动的低语,随着绿云之影摇曳漂浮,直到投射在书页上的天光,从淡白渐渐过渡成了深酽的金橘颜色……
李琅琊睁开懵懂睡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显然熟睡中已有宫人进来照料过一番,肩上披了薄薄的绫纱被,白昼高卷的湘妃竹帘也放了下来。压帘角的青玉燕子斜斜向上伸展着翅膀,映着莹莹流动的月色,好像随时会清鸣一声穿帘飞去。
“……可是,好像真的有东西在飞呀!”
李琅琊以为自己睡糊涂了,揉着眼睛跳起了身,跨过一地散乱的书页往窗下跑去——没有错,是有什么东西,闪着细微的光芒随风漫舞,像小小的流星群飞降在黑夜的空庭。淡淡的金砂颗粒不时穿过竹帘缝隙飘进小阁,在半空中凝成一对对纤婉的蝶翼,颤颤摇摇地飞动着,如同黑丝绒上忽然幻变为活物的镂金纹样。
“好美啊……”大睁着眼睛低低惊叹着,李琅琊完全被金色蛱蝶那流丽的姿影迷住了,凝望着小小翅尖划出的金粉流光,他推开了虚掩的殿门,跑下了凉凉的青石台阶,追随着它们经过一丛丛花树,一重重宫苑。绕过太液池边飘拂的柳浪时,他全没在意沾上脸颊的细小夜露,更没发现,随着微风泛起淡淡波纹的池水,完美地反照着初夏清澄的夜空,像互为表里的两块墨玉水镜。却并没有映出任何一只金粉蝶扶摇飞过的倒影
深绿藤萝缀成的拱门出口,堆着一簇嶙峋瘦险的山石,人工砌成的古拙姿态,正好充当了天然的屏风照壁,遮掩着其后的深深庭院。金色蝴蝶在空中微微停驻了一刻,随即振动着翅膀上下萦绕,从假山石的孔洞缝隙间找到了路径,曳着纤细的光带穿行而过
以为要追丢了,李琅琊急得踮着脚连连张望,又蹲在草丛中寻觅着,终于在假山下部发现一个大些的缺口,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彼方的景致并没有什么特别。光滑的石径,宛转的飞廊,更高处是殿阁檐角交错的沉默黑影。只是树木格外森郁浓密些罢了。金色的蝶影从不同方向慢慢回旋聚拢,仿佛夜游已毕,到了结伴归巢的时刻。眼看着它们一双双飞投向黑沉沉的树海,李琅琊咬着小小的嘴唇在原地转了两圈,终于还是好奇战胜了惧意,深一脚浅一脚向林荫深处走去。
草木茂盛却并不零乱,巧妙地修饰着大条白石铺出的路径,凛凛的素色映出薄霜般的光芒。轻轻行进在小径上,李琅琊觉得自己好像一步步踏在月光凝成的冻痕上,立刻就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一面仰首追循着蝴蝶的踪迹,一面在心里小声表白着歉意:“我不是故意的啊……因为想看那些漂亮蝴蝶所以才冒犯你,月亮仙子不要生我的气……”
李琅琊忽然停住了脚步。月光之路的尽头,浓酽的古树阴影中,掩映着一座精致的六角凉亭,铺着青碧琉璃瓦的顶盖高高挑着檐角,围栏上雕刻的连琐纹好像浮动在黛色草尖上。亭子中心有个依稀的人影,花影交错中看不清容颜,只觉得高挑秀颀,衣袂飘举,宛然是月中谪仙临风而立。“……你是仙人吗?”李琅琊轻轻问出了声。那些记载于幽凉的书页间,发生在世界背面,美妙又狂乱的传说,忽然有了呼吸和生命,在这黑夜里驾风越过了看不见的边界。夜空中随笔涂抹的云影正在渡远,娟秀的月光一点点移近来,将黑暗渐渐推到了亭中人身后——堕马髻,绿罗衫,宽大的裙裾随风轻扬,静穆的群青色像飞散的烟云。裙褶间一朵朵青莲的绣纹翻飞起伏,好像在瞬息间经历着盛放和凋敝。
一只只金粉蝶翩翩飞近,围在她身畔依依不去。小小的金色烛火来回流动,映出了凝秀的容颜,端雅的风神。青衣的女郎注视着李琅琊浅浅一笑,好像皎洁的月光流过玉璧:“你是哪里来的小郎君?在黑夜里乱跑,不怕遇到怪事吗?”
“我没有遇到怪事啊,只看到这些金蝴蝶,好像会飞的灯花一样,它们多美啊……然后就见到了你,嗯,你,你也好美……”
讶异的神色掠过了女郎的眉睫之间,她提起长裙徐徐步下石阶,走近李琅琊端详着他小小的脸庞:“你能看到这些蝴蝶,还能看到我……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吗?还真是了不起的孩子……”
“母亲也是这样说我呢,她讲的故事里,每个夜晚都会有想不到的奇遇,只要我不害怕,就会遇到许多许多好事~”李琅琊在她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但不知为什么,对面的青衣女子那沉静的风致,让他觉得安心又倾慕,只觉得这场良夜的邂逅弥足珍贵,只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多听听她那雨点敲打水波一般的清亮语音。
女郎饶有兴味地半蹲下身子,裙摆像苍青花瓣一样铺展开来:“那么,你的母亲呢?”
浓密的睫毛低垂下来,掩住了一闪而过的水光。随后小小的少年抬起眼睛微笑了:“她不在这里,可是我知道,就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她一定在悄悄守护着我呢……所以,我不害怕,永远都不害怕。”
女郎那妩媚的杏眼中,慢慢浮起了明瞭却又悲伤的笑意。她抬起手指抚过李琅琊的脸颊,冰凉光滑的触感像绮罗之丝滑行而过。“为什么呢……这么小小的一颗心,却能有这么大的勇气。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人,无论如何都想和他相恋的人,可我不够勇敢,甚至不能像这些蝴蝶一样飞过宫墙……”
对“相恋”的含义似懂非懂,却不知不觉被那哀愁的语意感染了。李琅琊和她并肩坐在凉亭的石阶上,看着金色蝴蝶和流萤彼此交错,在夏草间舞出小小的幻彩烟火,两人各自静静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李琅琊望了望女郎安恬的侧颜,下定决心似地开了口:“你穿的不是女官和宫人的服色,你是新入宫的才人吗?明天我去和陛下说,让你出宫去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好不好?”
静静看了他片刻,女郎默然微笑着移近了身,像寒烟轻笼春柳般拥抱着琅琊小小的肩。在他耳畔低诉的声音也如同沾了淡淡的天青色,半透明的光润的玉……
“谢谢你,好心的小殿下……可是我啊,一定要等到粉身碎骨,才能有出宫的机会呢……”
她的语调平稳,但李琅琊被“粉身碎骨”这个词的危险含义吓住了,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细长的黑眼睛里却慢慢浮起了泪水。他急切地牵着那深翠的衣袖,几乎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不用这样的!一定不用这样的!你要等着我啊!陛下说过他最喜欢我,他肯定会答应我的啊……”在李琅琊哭出声来之前,深宫黑暗又剔透的夜色忽然起了波动。交错的人声由远及近,随之亮起的还有点点灯火,金黄的光影跃动着穿过了深暗的树影,渐渐往这边行来。青衣女子抬眼望望,再次抚了抚李琅琊充满哀戚神色的小脸:“待人这么温柔的孩子,每段奇遇都会有好结局呢——所以,不要为我伤心吧……”

“还有,以后不要贸然和奇怪的人说话,他们啊,不一定都是对你无害的朋友……”

“什么……”飘忽的话语让李琅琊摸不着头脑,只是依稀听出,女郎是把自己当成了“朋友”,心头不禁隐隐欢喜起来。
女郎在半空中一伸手,宛妙的姿态似乎只是捉影捕风,摊开掌心时,却有一只纤丽的金粉蝶轻轻拍动着翅膀,映亮了她白晰的手指和清妍的唇。
把金粉蝶放进李琅琊的手心,握着他的手指轻轻合拢。不停扑着翅子的蝴蝶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好像很满意这个暂时休息的所在。
“——是礼物呢……”

女郎微笑着站起身来,宽大的轻绡衣裙水波般泻下,那秀中含艳的天青色恍惚发出了淡淡的莹光。觉察到了她的告别之意,李琅琊心里惦着要和陛下求情的事,急急忙忙问着:“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我好去替你……”
“叫我‘影青’吧——”

热闹的语声近在咫尺,金色的御制提灯已经行到了面前,圆光中是带着惊奇表情的宫娥内侍,簇拥着一位盛妆华服的少女身影。她正诧异地问出声来:“小九儿?我们找了你半天,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你在跟谁说话呢?”
李琅琊再回过头去,那青衣的佳人已经踪迹杳然,像瞬息泡沫无声消隐于暗夜深海,空气中全无她存在过的痕迹。他迷惘地看看夜色,再转脸看看万安公主,苦恼地沉默着,半晌才问出来:“因为我要追着蝴蝶……这到底是哪里啊?”

“这不是内庭的御库嘛!你睡昏头啦!?”万安公主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小额头。“除了侍卫巡夜,谁会往这儿走啊?你偏偏挑这种偏僻地方玩!还什么蝴蝶?哪里有蝴蝶?”“就是这个啊……”李琅琊连忙伸出手来,小心地打开一个缝隙,示意万安公主来看。当四目交汇于一点时,他却微张着嘴楞住了。  
手心里安卧的,不是精灵般的美艳蝴蝶,而是一枚小小的黄金制钱。围绕方形钱孔刻着方圆兼备的四字隶书“开元通宝”。显然是还没有流通的新钱,光鲜的金色映着月华,灼灼地闪着宝光。
长安幻夜“……你把制钱看成蝴蝶?我真不该带你去看那些奇怪的书……”万安公主探手试了试李琅琊额上的温度,长长叹了口气,旁边的小宫女也吃吃地笑出了声,忙过来给他披上外袍,伴着姐弟两人往外走去。
长安幻夜一行人的影子摇摇曳曳映在白石道上,李琅琊一直皱着眉头凝神苦思,万安公主只好不停地说话逗引他:“其实那个制钱也挺漂亮的,你知道么,黄金通宝很少见的,只在开炉铸钱时造那么一点点,都不会放到宫外去。你捡的这个,不会是被老鼠衔出御库的吧?”
“……那个,刚才,我看见一位穿青衣服的姐姐,她好像是宫里的才人,名字叫‘影青’……也可能是‘映青’,要不是‘盈青’?我,我想找到她……”
“才人和嫔妃,不是在掖庭宫居住,就是还在绫绮殿侍宴,怎么可能有人逾制跑到这里?你……”万安公主吃惊地看着他,脸上慢慢浮起了担忧的神色。

“……再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没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你在自言自语……你究竟碰到什么了?”

李琅琊瞪大眼睛和公主对视了一会儿,终于紧抿着唇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就在快走出庭院时,他忽然在沉默的行进中低低念出一句:“——可是我真的看到她了!她说我够勇敢!她还送我礼物……”他抹了抹再也忍不住的泪水,悄悄地握紧了那枚小小凉凉的金制钱,直到它与手心一样温热……
——后来,皇姐还是帮了我的忙,悄悄调出了后宫才人和彩女的名册,可是我们来回翻查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名字里带‘青’的人呢,以后也再没见过那位美人……”
“原来这就是你脖子上那枚金通宝的来历啊!还每天用红丝绳贴身挂着!”火红长发的青年点头笑了起来,俊丽的大眼睛一闪,那凛然的武者风姿忽然带了点促狭。“该说你是浪漫呢……还是被一个怪阿姨给骗了?”
李琅琊回首望望红发浪子的嚣张表情,清扬又带点无力感的招牌微笑滑过了容颜。“要不是这枚通宝,谁都会以为只是小孩子半夜荒唐的梦游吧……连我自己都快要记不清了……”

正是黄昏最后的轻绯流光消逝的时刻。睛朗的夏夜天空看起来仿佛是藤紫色。月光一点点照亮了明德门上四重飞翘的金翼角。纵马徐行的两位贵公子不约而同勒住了缰绳,望着城门舒了口气—

“总算赶上了!城门还没有关~”端华懒洋洋地笑着。李琅琊则跳下了马背,悠闲地四处望望:“谁让你惦着佳人有约,一定要今晚跑回长安城哪?害得我也舍命陪君子……”

“啊啊!馄饨摊子~”端华迅速发现了新的兴趣点。蹦蹦跳跳地向城门边的一家小铺冲过去,笑嘻嘻地念着:“反正还有时间,请你吃美味的馄饨嘛~多谢你和我寝食同步,有难同当~”
“你啊……”李琅琊苦笑着走近了小铺。幌子已经下了,清净的凉布棚子下摆着简单的桌椅,显然是店主正要收拾晚市的生意回去。利落的扎着包头,挽起白衣袖子的厨师正在锅灶前忙碌,热腾腾的水汽像丛岚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本来就平凡的眉眼。

厨师抬头向两个人笑笑,低头向大锅里投入了两把小巧的馄饨。旁边主妇模样的女子忙拍拍手上的面粉,招呼他们坐下。棚角下挂的一串灯笼飘飘摇摇的,暖光映得她的粗布青衣也带些淡茶色。就在李琅琊一瞥的余光里,一朵小小的刺绣青莲,在裙角处依稀闪过。

仿佛心头被只小手轻轻一抓,李琅琊惊异地抬头去看那青衣的女子——素淡的容貌,简朴的衣着,称不上惊才绝艳。在长安大街上任何一处酒铺、绣坊、食肆,似乎都可以看到这样平凡劳作,细细密密打算着生活的妇人,可那夜雾中如同隐隐群山、迢迢绿水的一抹青,还是让她有了些不同……
多年以前那个“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夜晚,那个不知是真是幻的青莲之女……李琅琊瞬间陷入了纷繁的记忆深宫之中,那位倏忽一面,如露消逝的女子,她真是风神如玉的绝代佳人吗?还是在童年回忆中擅自加了美化的想像?她会不会其实只是简素如眼前的小店主妇?长安幻夜!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放到了小桌上,辛香的气息一下唤回了李琅琊的神志,肚子偏又不争气的咕噜起来……清醇的鸡汤里下了翠生生的豌豆苗,小馄饨的内馅更是鲜美滑腻。李琅琊慢慢地吃着,不时抬眼看看那位青衣女子,偶然眼光相碰,她会带点困惑地笑笑,好心地过来再加上一勺汤。

“——我说,明天我们去水精阁怎么样?波斯小子上次说漏了嘴,他店里新到了几瓶高昌国来的葡萄酒。我琢磨着,不能白便宜了他一个人,我们想个名目去开宴席,让他拿出好酒待客怎么样?”

“啊?什么……”端华总是活力满溢的声音,吵得李琅琊从心事中回过了神,却一时领会不来他的意思。倒是另一个人搭了腔:长安幻夜!

“怎么?两位公子认识水精阁的主人吗?”青衣女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问了出来,脸上带着分明的惊喜之色。
“呃,非但认识,还很有孽缘咧……”端华眼看又要发挥话痨的本性,李琅琊赶忙接过口来:“认识是没错啦……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有一样东西,能不能麻烦公子带到水精阁交给店主呢?我们夫妻就要离开长安了,但就是这件事放心不下呢!”青衣女子微带急切地说明着,似乎很怕错过这个最后的机会。

“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你们不自己送?”端华刚喝完了汤,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很是奇怪两位做小本生意的夫妇也会跟那只珠光宝气的狐狸扯上关系。

青衣女子向夫君使了个眼色,他连忙俯身到小铺后方的杂物堆里,一伸手便擎出一个鸟笼,交到了妻子手中,自己还是木讷讷的一声不吭。

“就是这个小家伙——多多偏劳两位,帮我们带到水精阁好吗?”

普通青竹劈成细枝扎的笼子,手艺倒很是精巧,像个小小的凉亭。精致的笼门落了锁,当中横着一根树枝,立的是一只黑漆漆的鸟儿。白眼圈,黄脚爪,从背到尾遍布着小小的白色圆斑,颇有点傲慢地扣紧脚下枝子打量着笼外。

“……这不就是一只……鹧鸪吗?!”

端华哭笑不得地叫了出来:“有养鹦鹉的,有养画眉的,还没见过养鹧鸪的!这种鸟要多少都有,那只波斯猫哪里会稀罕啊?”

长安幻夜青衣女子为难地垂睫苦笑了:“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鸟儿,但也许水精阁主会因为它,稍许原谅我们一点……我们因为某个原因,不好跟他见面哪……”

“我明白了,高利贷!一定是的……安碧城实在是害人不浅!竟然逼债逼得人家小夫妻要逃离长安……借了多少钱啊?我们替你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何必背井离乡这么凄惨……”'

“不要自己在这里设定情节啦!”李琅琊扯了端华一把示意他闭嘴,回头向青衣女子微笑道:“一定帮你送到啦,另外您有什么话想带给店主呢?”

青衣女子偏首笑了笑:“那么就请您带给他一句话吧——实在对不住了,请笑纳我们的赔礼~”

长安幻夜明德门的望楼上响起了击鼓之声,三下为一响,钝钝的声音悠悠传开,遥远之处的其余长安三门也依次传来了呼应之声,这表示夜色已临,长安城即将关闭,里坊间活跃的游商小贩也到了歇业回家的时候。

青衣女子拉下了鸟笼的蒙布,又向李琅琊叮嘱了一句:“送到之前,请尽量不要打开蒙布看它,因为它很怕羞呢……”

“啊!快快快,城门要关了!”端华忙不迭解下马缰牵在手里,另一只手拉起李琅琊就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交待完全,李琅琊匆忙回头望向那青衣女子,却在沉沉的鼓声中听到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你还是一样温柔的孩子啊……”

“……什么?”李琅琊努力想听清,却已经被端华半拉进了城门。就在朱漆之门合拢的瞬间,在他因为奔跑而变得凌乱的视野中,那烟火尘寰中的凡间少妇,好像忽然变得艳冶轻盈,流萤与风絮飞旋起她的长裙广袖,风中回转盛开的,分明是一朵朵意态萧远的青色莲花!
“只要有勇气,果然会遇到好事呢……”这是城门闭合前,最后飘过的一句低语。

长安幻夜城门发出沉重的闷响,隔绝了那一边纷飞的光与影。李琅琊呆呆地站了一刻,突然回身向着守城的监门卫士喊了起来:“那个、那个挨着城门的小摊子!你们见过的对吧?那个穿青的女子,她是谁啊?
年轻的小卫士愕然看着急红了脸的李琅琊,来回扫视了他和城门半晌,在他又一次急得大叫之前,慢慢地答出一句:“——什么挨着城门的小摊?为了观瞻和警戒,明德门外方圆三丈,是不许设铺摆摊的,你们不知道这个规矩吗?”

“呃……刚才只顾着想吃馄饨,好像忘了这个哦……”端华也醒过了神,望着城门喃喃起来:“而且,我们好像也没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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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卖馄饨的?谁放高利贷了?!”

当晨光洒到水精阁的亭台时,李琅琊和端华把鸟笼放到了安碧城的眼前,面对两人重点不同的疑问,安碧城统统回以呆滞不解的眼神。!

“总之,你先看看那只鸟吧……也许很值钱也说不定……”端华伏倒在桌上,已经无力再纠缠事件的真伪了。安碧城轮番看了看两人,伸手掀开了笼子上的蒙布。

  片刻的寂静。
  
“啊呀——不是‘值钱’的问题,这分明就是——宝物嘛!”安碧城最先发出了喜不自胜的赞叹声。
笼子里端坐的,不是黑羽白斑的鸟儿,而是一只乌釉茶碗。直径大约三寸,黑中透出隐隐青蓝的底色,碗口锁着细细的一道金边。从内到外密布着银白斑点,泛着珍珠色的荧光,随着光线折射而时时变幻着色彩,像深水底的宝物正从黑夜之海慢慢上浮,美得让人屏息凝神。,
“这是‘鹧鸪斑’的黑釉茶盏啊!又叫‘紫玉瓯’,你们知道这个仿鹧鸪的花纹有多难烧?百件黑瓷中都难得一见的珍品啊!”安碧城滔滔不绝地说着,乐得几乎要原地转起圈来。直到李琅琊抱着头大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长安幻夜$
“其实……大概一年前吧,我从安邑坊的旧货市场淘到一件越窑青瓷的净水瓶,不过已经是乱七八糟的碎片了。虽说是皇宫里流出来的打碎残品,但还能看出来釉色上佳,瓶身上的莲花纹饰尤其雕得精美。恰好价钱又便宜得很,就被我捡了这个漏。”

安碧城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正拿出珍藏的全套金茶具碾着茶饼,再把碾成的碎茶末细细投进沸水中熬煮。!

“后来为了把它拼起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好容易才拼成原样,然后就把它放在店堂里,和一只邢窑的白瓷罐搁在一起了——那个瓷罐的身价可比它差得远,好像当年也是准备烧成以后入宫的贡品,后来因为有瑕疵才落了选,流到民间来的……结果有天夜里,你猜怎么样?”安碧城眨眨眼卖了个关子。

“……我可能有点猜到了……”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它们就这样——双双不见了!”安碧城熟练地往茶汤里点了些姜和盐末,用茶勺高高舀起,注入了那只黑釉鹧鸪斑的茶盏里,微辛的清苦香气一下子随着茶烟升腾了起来,波斯人薄薄的笑意如同掩在云中。

“私奔也就罢了,没想到,还知道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我,该说是亡羊补牢还是知恩图报呢……不过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选中了殿下来送这个茶盏呢?”

李琅琊颊上仿佛染了淡淡的薄桃色:“可能是因为……”
忽然间,晨曦仿佛跳动的一缕小小火焰,将浅金的霞色拂过了他的衣领。随着流光所及,一只金色的小巧蝴蝶倏地跃出了领襟。它在晖光中展开绣纹的双翅,如同幽梦初醒般稍作徘徊,随即穿过花格飞向窗外,如同金粉消散般溶于阳光绿芜的庭院,只是那娇小的翅尖上,还带着一缕细细的红线……
“——因为,很久以前,我和她有过约定啊……”李琅琊捧起黑釉茶盏,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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